關於角色、情節,以及《星際救援》

Wolf Hsu
8 min readSep 3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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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imdb.com/title/tt2935510/mediaviewer/rm344758273

※本文涉及電影《星際救援》情節,請自行斟酌是否閱讀

在無人引領、自己開始摸索寫小說的時候,俺做過一陣子實驗:挑一個某故事(當時選的大多是電影)裡的角色,試著從他/她的視角重述故事。因為大部分故事依附著主角開展,所以想要從不同視角講故事,俺挑的角色就大概都不是主角;也因如此,俺在實驗中確切地體認到:從不同角色的眼中看出去,故事可能就完全不一樣。

後來比較理解故事架構,也明白創作故事需要掌握哪些元素,在練習寫小說的過程當中,會發現「前提」、「主題」、「角色」、「情節」和「場景」五個元素不見得會先想到哪一個,但在慢慢架構故事的時候,理論上要盡量讓這些元素可以漂亮的彼此扣接。

舉例來說,先想到「情節」的話(寫推理小說常會如此),就得注意加入的「角色」能否合理地將情節朝原來的想法推進、「場景」是否適合發生這樣的情節;先想到「角色」的話,就得想想這個角色要在哪個「場景」裡面對哪些衝突,才能夠發展「情節」。

許多年前讀過一篇日本漫畫《城市獵人》(シティーハンター)作者北條司(北条司)的專訪,他提到連載到一段時間之後,幾乎不用想「情節」,因為主角會自己開始行動。

北條司的這個說法多少簡化了故事構思的過程,不過在角色設定很清楚的情況下,這是有可能發生的──給予場景和事件(即需要角色解決的衝突),依著角色設定就會想出從面對到解決的經過,變成故事(當然仍需要創作思考及動手創作,角色不會代勞)。長期連載的漫畫、長期播放的影集,或者已經成為系列作的小說,會有比較大的機會出現這種「主角會自己開始行動」的狀況。

換個角度講,主角的行動除了與這個角色的原始設定有關,也可能與故事裡發生的某些情節有關;也就是說,那些情節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角色的原始設定,讓角色做出與原始設定不完全相符的對應動作。

有些評論者認為一個故事裡經歷轉變、自我成長的角色才算主角──這說法不見得每個故事都適用,因為也有創作者將主角定位為可以堅持原有理念的角色,在故事裡經歷轉變的反倒是配角。不過,在某些故事裡,主角的轉變的確是重點(常見的狀況是這事會和「主題」扣接),如此一來,在情節當中安排讓主角重新思考、產生變化的橋段,就相當重要。

看電影《星際救援》(Ad Astra)的時候,想起這些。

《星際救援》講述在不久的未來,地球接連遭到不明的「突波」(surge)襲擊,造成傷亡。主角羅伊‧麥布萊德(Roy McBride,Bard Pitt飾)在大氣層邊緣工作時也遇上突波,但依靠冷靜應對生還。生還之後,羅伊被美國太空司令部(U.S. Space Command)召去,告知一項機密:根據追蹤,突波很可能來自「利馬計劃」(Lima Project)──這是一項遠征太陽系邊緣、探測星際間是否存在其他智慧生物的計劃,太空船在十六年前到達海王星附近時失去聯絡、計劃中止。利馬計劃的太空船以反物質(antimatter)為動力來源,太空司令部發現突波的源頭在海王星附近,推論起因可能是利馬計劃太空船上的反物質失控,同時認為當年利馬計劃的領導人克里福德(H. Clifford McBride,Tommy Lee Jones飾)仍然存活。克里福德是羅伊的父親,因此太空司令部希望羅伊前往當時人類距離海王星最近的駐地火星,設法與克里福德取得聯繫,確認事件狀況及提供協助。

以觀影經驗而言,《星際救援》是俺看得很愉快的電影。雖然沒有明講故事發生的時間點,不過星際旅行的細節和畫面都照顧得很好,只有部分略嫌誇張;宇宙間的靜默反應出羅伊的心境(月面追逐那段畫面的刺激與聲音的沉寂表現得相當棒),向太空遠處前進的旅程其實是羅伊向內心深處探尋的經過,這部分的對照也處理得恰當。

但看完電影,俺總覺得有些小小不足。

《星際救援》利用「男人對父親/英雄形象的崇拜」及「重新定位自己與他者關係」兩件事,討論「理解自己」這個主題,前者制約了後者,而在「理解自己」之後,後者必須捨棄前者。在故事的開始,可以看出羅伊深受父親影響,他的工作也是探測外星智慧生物,只是觀測站設在地球大氣層外圍;他因投入工作、沒有花心思與妻子艾娃(Eve,Liv Tyler飾)共處而導致分手,一如當年克里福德為了任務拋妻棄子。在故事的結局之前,羅伊找到克里福德,克里福德表示經過探測,外太空沒有任何智慧生物,人類是孤獨的;而羅伊告訴父親,正因沒有找到外星智慧生物,所以人類不是孤獨的──在這個時點,羅伊體認到在群體當中,個人並非單獨存在的事實。

克里福德認為自己的任務是失敗的,羅伊不這麼認為,而羅伊對「個人/群體」的認知也與克里福德的想法相左,羅伊在意念上切開了自己對父親及英雄形象的全然認同;但因克里福德在最後一刻決定不與羅伊返回地球、斷開兩人連繫,則在物質層面展現了對彼此的「釋放」──克里福德選擇留在孤獨之中,羅伊則返回人群。

如此設計可以精準扣接主題,但俺覺得的「不足」,也發生在此處──看了前頭將近兩個小時的劇情,俺看不出羅伊在哪個段落體認到群體及他者的重要性。

並不是說身兼導演及編劇的詹姆斯‧葛雷(James Gray)及另一名編劇伊森‧葛洛斯(Ethan Gross)沒有在情節裡置入這類關鍵。事實上,整部電影至少有三個橋段在強調這件事。

第一個是羅伊初接受任務時,父親的舊識普魯特上校(Colonel Pruitt,Donald Sutherland飾)本來與他同行,在旅程中普魯特告訴羅伊,克里福德倘若仍活著,那麼不回地球可能就是因為可以避開與人的接觸;而在月球遇襲之後,普魯特也告訴羅伊,太空司令部對任務另有計劃,與羅伊被告知的內容不同。第二個是羅伊搭乘仙王號(Cepheus,這艘太空船以希臘神話中將自己女兒獻祭給海怪的國王命名,意在言外)從月球前往火星途中,遇上發出求救訊號的醫學研究太空站,羅伊認為任務優先,但仙王號船長決定前往救援。最後一個是羅伊在火星見到駐站領導人海倫(Helen Lantos,Ruth Negga飾),海倫告訴羅伊,自己的父母是利馬計劃參與者之一,遭克里福德殺害,但仍協助羅伊登上仙王號去找克里福德。

這三個橋段都顯現了個人「為他者著想」的行為(仙王號的船長甚至因此犧牲),理應要是觸動羅伊檢視自我認知的關鍵;但在角色設定上頭,羅伊看起來雖不特別熱衷社交,但並不厭惡人群,他的個性有點淡漠,但並不難相處,所以這三個橋段能給予的力道都不大。再者,除了這三個橋段之外,其實劇中的人群(以及由人組成的組織)顯現的常是惡意,包括其實打算利用羅伊找出克里福德所在之後將其狙殺的太空司令部,以及對羅伊幾乎稱得上恩將仇報的仙王號其他成員;在這種情況下,羅伊似乎沒什麼非回歸人群不可的必要(除了想繼續活命之外)。

當然,羅伊回歸的最大拉力,應該要是艾娃──電影的最後,就是兩人重新見面。先前與艾娃的分手應該對羅伊有很大的影響,但劇情裡的交代太少,雖然知道艾娃對羅伊而言可能很重要,但這有點想當然爾,劇情並沒有提供份量足夠的佐證。

是故,要加強羅伊最後體悟的力道與合理性,或許需要調整情節,甚至修改一下角色設定。

羅伊的角色設定是個脈搏永遠不超過一分鐘八十下、永遠冷靜的軍人,這與他將克里福德視為榜樣有關,也能讓他合理地在各種情況下完成任務。劇中羅伊只有三次情緒失控,都與克里福德有關:第一次是他在嘗試與克里福德通訊時,不按太空司令部規定的講稿發言,而這是唯一一次得到克里福德回應的嘗試;第二次是太空司令部得知克里福德所在後,不准羅伊參與後續計劃、將他軟禁,他在室內焦躁憤怒地走動吼叫,第三次則是克里福德決定留在太空,羅伊獨自設法回到仙王號時,悲傷地嘶喊。

後兩次的情緒發洩,導演都只呈現了羅伊的動作或表情,沒有讓他發出聲音,營造出張力,但也沒破壞角色及電影整體的安靜基調,俺很喜歡這樣的處理方式。

但也因為羅伊從頭到尾都太平靜了,俺不免要想:他是本來個性就這樣,還是因為崇拜克里福德而努力自我訓練的結果?倘若羅伊本來是個活潑跳脫、喜歡與人接觸的孩子,但因將克里福德視為偶像,所以要求自己必須時時冷靜、保持漠然;如此雖然在工作上可以接近克里福德的英雄成績,但卻沒法子維繫與艾娃之間的情感關聯,而羅伊既然以克里福德為目標,就不會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但在切斷與克里福德的崇拜連結之後,羅伊理解了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重新定位自己,決定回歸人群──這樣的角色設定,也可以增加結尾的力道與說服力,同時符合主題。

電影和小說是不同形式的故事載體,有些利用影像和音效傳達的難以用文字呈現,而能夠利用文字深入記述的也常難以在畫面中演出,不過基底的故事組成並沒有什麼差異。《星際救援》俺看得愉快,雖覺得有點不足,但可以藉此想想「如果是自己來寫,應該會怎麼做」,其實是身為小說創作者的另一種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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