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巴別塔學院》的三層趣味

Wolf Hsu
Aug 7,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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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worldhistory.org/image/6123/the-tower-of-babel/

1829年,世界上多個國家籠在霍亂的陰影下,那是歷史上的第二次霍亂大流行,許多人認為也是19世紀最嚴重的一次霍亂疫情。疫病從印度開始朝各個方向延燒,向東進入中國,向北進入俄羅斯,向西進入歐洲,再因移民與貿易之故被帶到美洲大陸,北部的美加地區及中南部的墨西哥和古巴全都被捲入。當時的醫學還不知道霍亂的起因及傳染方式──雖然在西元前5世紀梵語中就提過這種病症,但霍亂弧菌要到1854年才首次被分離出來,而且得再等四十年,第一款霍亂疫苗才會在1893年被成功製出。

中國廣州也是第二次霍亂大流行的災區之一,其中某戶人家,家中成員大多死於疫病,僅剩一名男孩苟延殘喘。男孩臨死之際,一名神祕的白人男子出現,用一根銀條神奇地治癒了男孩。

《巴別塔學院》(Babel: Or the Necessity of Violence: An Arcane History of the Oxford Translators’ Revolution)的故事,以此揭開序幕。

閱讀《巴別塔學院》(Babel: Or the Necessity of Violence: An Arcane History of the Oxford Translators’ Revolution)時可以清楚地發現作者匡靈秀選用了奇幻小說某些常見的安排,例如孤兒主角因故獲得進入某種學院學習特殊技能的機會、結識知交摯友,發現學院的祕密及與學院對抗的組織……等等,不過也用上了常在懸疑類型裡會出現的設計:主角所處的團體成員原先緊密結合、相互倚靠,但卻因某些原因產生裂隙。

這個懸疑類型的設計需要特別提一下。這種設計不算罕見,隨便想想就能舉出唐娜‧塔特(Donna Tartt)的成名作《祕史》(The Secret History)、娜塔‧法蘭琪(Tana French)的《神祕化身》(The Likeness)、小池真理子的《戀》(恋)……等書都用過類似設計,這幾本書都是好看的故事,但是這個設計總讓俺有點彆扭。俺明白要把角色們友好時的狀態描述得很美,才能增強後續的情節張力,只是俺常會覺得那種一夥人如膠似漆的互動要嘛太黏膩要嘛太做作,容易讀得不耐煩。這幾本書裡描述角色溶入那種狀態時讀起來並不突兀,這幾個作者都是相當好的敘事者,俺會不耐煩純粹是個人因素。

不過《巴別塔學院》這部分並沒有讓俺覺得不耐煩。原因之一可能是匡靈秀讓這四個主要角色別無選擇,必須彼此連結形成一個看似堅實的團體,原因之二則是匡靈秀清楚地預示了崩解的未來,而這兩個原因又來自同一個源頭:角色們學習的重點,以及他們的背景。

角色們的學習重點是《巴別塔學院》當中相當有趣的設計──他們學的是翻譯和銀工。前者符合現實,角色們每個都會學習數種不同的語言,追溯不同語言的詞源語源,以及討論如何才是最好的翻譯方式。因此書中有非常多有趣的詞源解釋以及不同語種的相互影響,還有許多對「翻譯」的看法。

對「翻譯」的看法除了「怎麼譯才對」、「怎麼譯才好」之類的實務,還牽涉到對語言及文字的使用,以及語言和文字的力量。這可以連結到勒瑰恩(Ursula Kroeber Le Guin)「地海」(Earthsea)系列中的名/實辯證、夢枕獏「陰陽師」系列中對「咒」的看法及「沙門空海之唐國鬼宴」(沙門空海唐の国にて鬼と宴す)系列中對「話語」的看法,甚至還能連結到溤克(Cornelia Funke)「墨水心」(Inkheart)系列中給予「唸出文字」這事的力量。

「銀工」則是個奇幻設定,與「翻譯」有關──《巴別塔學院》中的銀工並不是製作銀飾銀器,而是在銀條上刻下文字,使其產生神奇的力量。因為一種語言中的字詞在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時,必然會遺漏某些意義,而銀可以觸及這種翻譯中的缺漏,發揮異能;所以倘若能找出合適的字詞配對,刻在銀條上,就能透過某些方式讓銀條產生各種能力,從自動行駛的軌道車輛、確保航行安全的船隻防護、五彩繽紛的派對裝飾,到故事開始時使用的治療神器。

既然翻譯結合銀工這麼有用,當時國力鼎盛、擁有大量殖民地並且進行全球貿易的英國於是成為首屈一指的強國──英國能在世界各地找到操持不同母語的學生,到故事裡位於牛津(Oxford)的「巴別塔學院」學習翻譯,並且透過銀工賺取大量財富,再購入更多白銀。也就是說,這個奇幻設定,又能連結到現實當中19世紀的帝國主義擴張及海上貿易,以及藉著貿易引發的紛亂(例如一開始的霍亂大流行,就與殖民、移民及貿易運輸有關,現實中也是如此;又例如中後段他們會遠遠地目睹林則徐燒鴉片的現場,現實中這是鴉片戰爭的導火線),同時連結了主要角色們的背景。

《巴別塔學院》四個主要角色的國籍、膚色、信仰等等背景都不相同,他們是學院中同屆同學,各有主修,互相協助,一起生活,在故事的中後段還因為一樁事故將四人命運綑得更緊;但隨著故事開展,他們必須面對帝國主義對殖民地的種種剝削與暴力時,原來因為愛、互信與罪惡緊密相連的角色們,就必須做出不同選擇。

其實《巴別塔學院》原文的兩個副書名,已經揭露了這個故事的兩個重點:「the Necessity of Violence」講的是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各種暴力,除了直接的戰爭與肢體暴力之外,也有壓榨與歧視;而「An Arcane History of the Oxford Translators’ Revolution」則是書中牛津翻譯學者們不為人知的祕術歷史。

不過,這麼說似乎把《巴別塔學院》描述成一本嚴肅的小說了。事實上,這是個易讀有趣的流暢故事,以主角羅賓‧史威夫特(Robin Swift)引領讀者進入真假相摻的歷史現場,表層是羅賓與友伴們的生活及冒險,中層是語言學的知識及對翻譯的種種辯論,裡層則是反應現實世界的種種批判;即使不對照真實史料,故事本身也相當豐富有趣,倘若參照真實歷史,則會讀出另一番深沉滋味。

雖說故事的核心議題似乎在批判帝國主義,但俺總覺得《巴別塔學院》最吸引俺的,是那些關於詞源語源的解釋,以及對於「翻譯」的不同看法。這或許是因俺是個透過文字寫故事的人,但除此之外,「翻譯」同時具備的「溝通」與「背叛」特質,其實也會出現在語言及文字的使用上──翻譯很難將來自某個語言的字詞完全轉換成另一個語言,而人們的日常溝通,無論是透過語言還是文字,其實也很難完整展現自己的想法。

說話和寫字也是一種「翻譯」──將一個人心裡想的轉換成可以溝通或流傳的形式;而聽話和閱讀又是另一次「翻譯」──將來自他者的話語或文字轉換成自己理解的內容。在這兩次的翻譯中,都可能有意義流失,甚或扭曲。

「巴別」一詞來自《聖經》中的「巴別塔」(מִגְדַּל בָּבֶל‬‎)典故,講的是只講同一種語言的人類想建造一座直達天堂的高塔,上帝於是將所有人的語言打亂、並將他們分散到世界各地,使人們無法彼此理解。俺有一系列以「巴別塔」為題的極短篇,用的也是這個典故,內容講的大多是職場上各種溝通不良──因為就算人們講同一種語言、不說謊,溝通仍需經過上述的兩次「翻譯」,依舊很難完全彼此理解。

是故,想要盡量相互了解,必須要有更多的語言及文字知識、更多的練習,以及更同理的敘述及聆聽姿態──這相當困難,也不大可能在每回溝通中都完美實踐,但嘗試有其必要,畢竟語言和文字具有巨大的力量,在某些漏失與曲解當中,不需要銀條,就會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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