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根本不存在》。因為邪惡到處都在。

Wolf Hsu
Mar 25, 2024
(圖片來源:https://www.imdb.com/title/tt28490044/mediaviewer/rm1222793473/

※本文涉及電影《邪惡根本不存在》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一切都在結局時炸開。

《邪惡根本不存在》(悪は存在しない)開場十分安靜,林中漫步、抬頭看著高處樹枝前端相互交錯、襯著無雲天空的小女孩,獨自鋸木、劈柴的男子,除了環境與器械的聲音,沒人說話。直到另一名男子來找劈柴男子,電影才出現對白,但也不多。

幾乎讓人忘了這是濱口龍介執導(濱口竜介)的電影。

俺看過濱口龍介的《暗湧情事》(PASSION)、《偶然與想像》(偶然と想像)和《在車上》(ドライブ・マイ・カー)等三部作品,三部電影裡都出現相當考驗演技的長篇對白和長鏡頭,尤其是早期作品《暗湧情事》和由三部短片組成的《偶然與想像》。不過《邪惡根本不存在》要到後半段對白才開始變多,有一段使用了類似的技法,但沒有其他幾部那麼誇張。

奇妙的是那個敘事基調仍然相當濱口龍介。

《邪惡根本不存在》的故事初起簡單:主角巧(大美賀均飾)與女兒小花(西川玲飾)是偏遠山村水挽町的居民,來自東京的經紀公司打算在當地興建高級營區,派男性員工高橋(小坂竜士飾)和女性員工黛(渋谷采郁飾)到水挽町開說明會,但興建計劃遭到居民有理有據地反對。不過,劇情接下來的發展不是無良商人仍然設法繼續興建,也不是淳樸村民聯合抵抗了計劃;俺因此好奇起來,一面看,一面期待故事會在哪裡出現一個重重擊來的結局──俺預期會有這種結局,畢竟這是濱口龍介。

但那個重擊還是讓俺愕然。

關於結局,俺想過很多種不同版本的解讀。有的解讀和幻象有關──也就是說,俺看到的某些畫面並不是電影裡角色見到的真實狀況,而是一種象徵、一種暗示,這樣角色接下來的反應就說得通;有的解讀相當顛覆──選擇這個解讀,表示結局之前俺所看到的一切都得被翻轉成另外一個意義。

不過,《邪惡根本不存在》絕大多數時間平鋪直述地進行,畫面裡出現什麼就是什麼,對白日常樸實,沒有什麼意在言外的暗示說這個僻靜山村藏著不為人知的祕密。

是故,這個結局應當也是如此。鏡頭裡出現的就是電影中的真實,而那個突如其來的驚愕,解讀方式就藏在前頭的劇情裡。

接近結局時,高橋展現出亟欲留在水挽町、向巧學習山林知識的興趣,並和黛跟隨巧進行日常勞務。巧記起忘了接小花放學,趕到學校時老師說小花已經自行離校;高橋和巧一起出外尋找,最後發現小花站在鹿群飲水地旁,看著一隻帶著幼鹿的母鹿,母鹿身上有被獵槍擊中的彈孔。小花脫下帽子想接近母鹿,隔著一段距離的高橋向前邁步舉手想要喝止,巧忽然從高橋身後扼出他的脖子,兩人一起跌倒在地。鏡頭遠遠地停在兩人身上一段時間,高橋痛苦掙扎,直到口吐白沫、沒了動作,巧才放開高橋。小花仰臥在地,鼻孔流血,野鹿早已不知所蹤;巧抱起小花離開,隔了半晌,高橋搖晃起身,踉蹌幾步,又頹然倒地。

母鹿中彈是因附近山區有人獵鹿,高橋想要阻止小花接近母鹿是因巧曾提過野生動物身上可能帶有病菌,不該隨意觸摸,這兩事都能從先前的劇情裡知道;可是巧也提過,遇到危險時,就算是怕人的野鹿也可能攻擊人類,而高橋鮮豔的橘色外套倘若接近,就可能觸發野鹿的敵意──事實上,高橋邁步的瞬間可能就已讓小花遭鹿攻擊、流血倒地,巧才因此向高橋動手。

但,假若只是要阻止高橋,拉住他就是了,何必下重手扼昏(或扼死)他?小花受傷了,巧不是應該趕快將她送醫嗎?

巧當時應該是憤怒的。不只因為高橋害小花受傷,還因為高橋這個人。

從劇情來看,高橋不算壞人。剛出場時,高橋雖然有點都市人姿態,不若黛面對村民時那麼身段柔軟,但也很快就向村民低頭;高橋只是聽命於上級的雇員,電影後半,他甚至積極地想遷居山村、融入當地,倘若劇末「惡」的一方要受到處罰,似乎不該由這個角色領受,經紀公司老闆和推動計劃的顧問,才是更明顯的惡者。

可是從另一方面看,高橋或許是全劇最危險的角色。水挽町的居民各安其職,明白與自然共處、有義務也有責任維持平衡的道理,就算是遷居至此的麵店老闆娘,也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住到山村;本來當照護員的黛覺得自己「內裡壞掉了」,覺得加入經紀公司本來就會看到很多亂七八糟的內幕,並未抱怨,而公司高層和視訊會議裡的顧問都知道計劃並不完善、會造成汙染問題,只是打算利用提供職務,以及妥協、話術等等包裝後就繼續推進。

但高橋並非如此。他當年加入經紀公司是順勢而為,沒想太多,領命到水挽町時沒法子說服居民,回到東京又沒法子說服老闆,再度到水挽町途中和黛聊聊就生出了留在當地的念頭(這次老闆已經知道黛比較有辦法和村民溝通,高橋不再是主責說明人員,而是黛的司機),首次劈柴後就興奮地跟著巧──高橋是個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人的人,一頭熱地想把自己塞進一個一無所知的環境;這樣的人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解決必須解決的事,就是不知道自己造成多少麻煩。

這樣的人是危險的。或許,還是邪惡的。

一如電影《刺激驚爆點》(The Usual Suspects)當中的著名台詞,「惡魔最偉大的把戲,就是說服世界他不存在。」(The greatest trick the devil ever pulled was convincing the world he did not exist.)或許邪惡最終極的形態,就是認不出自己邪惡。這種邪惡很平凡、很常見,而或許都不會認得自己。

邪惡根本不存在。因為邪惡到處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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