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漫畫自然是件要緊事。泛論手塚治虫作品

Wolf Hsu
Mar 1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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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京都漫畫博物館)

幾個月前俺和漫畫家麥人杰有場座談,主題是他的新作《鐵男孩:山寨之城 2》,因為這部作品裡有一大堆機器人,麥叔自己也愛畫機器人,那天不免聊到一些相關話題。座談快結束的時候,俺提起多年前讀過一書,書中訪問東西方機器人研究學者及研究室,敘述了當年機器人科技的發展狀況,同時談到,日本的機器人研究者有多人表示,自己之所以對機器人有興趣,是因為讀了手塚治虫的《原子小金剛》(鉄腕アトム)。

《原子小金剛》中的機器人主角小金剛(アトム,即Atom,原子之意)是個具備少年外形、樂於助人的機器人;這個形象與西方自1920年捷克科幻舞台劇《P. U. R.》(Rossum’s Universal Robots)中描述代表勞工階級、反抗人類的機器人(Robot,這個字源自本劇)截然不同,使得日本與西方機器人學者對機器人的想像也大相逕庭。

關於機器人,可談的東西很多,但不是那天座談重點;座談時間也不長,最後俺以「大家要多讀漫畫」收結──手塚治虫的一部漫畫影響了一個科技領域的發展,讀漫畫自然是件要緊事。

手塚治虫作品造成的影響不僅於此,影響的人數也難以估計;別的不提,他對俺的影響就很深。

早年大夏出版社出版的《大家來畫漫畫》是手塚治虫談漫畫創作的書,俺中學時讀的。書裡有部分關於漫畫技法的講解,但講得不算深入,與現今許多講解繪圖技術的工具書相較,大約只是入門等級;手塚這本書給俺的啟發與畫技關聯不大,真正讓俺受用的,是他提到如何從日常當中訓練觀察力及編劇概念。日後俺的創作雖以文字為主(畫技至今仍然不怎麼樣),可是日常觀察與故事構成的基礎及作用,對連環漫畫和小說而言是相通的。迄今俺有時仍會在課堂上講到日常觀察的重要,這其實必須感謝手塚的教導。

手塚這類談創作的作品不多,漫畫作品則非常多;手塚的漫畫有幾部俺讀過不只一回、買過不只一個版本,不過他的作品數量實在驚人,還是有很多沒讀過(也有很多較早期的作品讀完就不大記得內容了)。

盜版時期譯為《怪醫秦博士》、後來改為《怪醫黑傑克》(ブラック・ジャック)的系列作品讓俺對醫學(主要是外科)產生興趣,後來雖然沒有學醫,但這興趣與俺大學選系有直接關聯;盜版時期譯為《午夜怪醫》、後來改為《桐人傳奇》(きりひと賛歌)的作品讓俺在還沒讀過山崎豊子的《白色巨塔》(白い巨塔)前,就窺得部分醫療體系的內部鬥爭(《怪醫黑傑克》也有幾個短篇有類似題材),以及人性因外貌可能產生的種種扭曲。盜版時期譯為《怪傑彩虹鳥》、後來改為《七色鸚哥》(七色いんこ)的系列作品是俺得知許多經典戲劇的起點,包括《十二怒漢》(12 Angry Men)和《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沒在盜版時期讀過、後來才讀的短篇集《變形人》(メタモルフォーゼ)第一篇就用了卡夫卡(Franz Kafka)名作《變形記》(Die Verwandlung)的典故,第四篇關於狼人的漫畫則有精采的翻轉。

還沒讀過松本清張的《黑革記事本》(黒革の手帖)及東野圭吾的幾部作品,俺就已經在《人間昆蟲記》(人間昆虫記)裡見識過某種「惡女」形象;《蒐集人種》(人間ども集まれ!)中將性與戰爭揉合的種種奇想,又幽默又殘酷,也讓俺大開眼界。

說起來讀過最多次的,應該是《火之鳥》(火の鳥)系列。

中學時期買該系列作品時有點糊里糊塗,入手的是該系列中〈大和篇〉(ヤマト編)和〈宇宙篇〉(宇宙編)兩個中篇的合集,所幸這部作品不照順序讀也沒什麼問題。〈大和篇〉的時空背景是西元4世紀的古代日本,這故事可能是俺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在教育體制裡被灌輸的「本國歷史」或許並不完全可信(雖然故事裡沒講到中國和台灣);〈宇宙篇〉的時空跳到2577年的太空,星際航行的危險、孤絕,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猜忌、嫉妒、盲目的愛戀與犧牲,每回重讀都令人嘆息(對中學生而言這簡直是恐怖故事)。

《火之鳥》系列故事有長有短,有科幻有奇幻也有歷史素材,除了一再從火焰中復活的宇宙生命「火鳥」之外,還有幾個角色會在不同故事出現。其中雖然應用了類似佛教的輪迴觀念,但與「地獄」並無關聯,比較像是利用這個概念解釋系列作品中對「生命」的看法。《火之鳥》中的故事雖然大多以「人類」為主角,不過對各種生命形態的想像宏大,有幾篇其實觸及後來對「意識」的研究,只是漫畫裡並沒有特別著墨。

雖然應用了部分佛教觀念,手塚還畫過描繪釋迦牟尼一生故事的《佛陀》(ブッダ,順帶一提,這部作品在美國得過漫畫界大獎Eisner Award),但在《火之鳥》系列裡,手塚也談到宗教(主要也是佛教)與政治結合之後產生的問題,在〈鳳凰篇〉(鳳凰編)、〈亂世篇〉(乱世編)及篇幅最長的〈太陽篇〉(太陽編)都會看到。這些故事讓俺仔細思考關於宗教與政治的關係,〈太陽篇〉中在7世紀和21世紀之間相互跳躍的故事線,同時揉合奇幻與科幻,也讓俺對這兩個類型產生不同想法。

《火之鳥》有了電子書之後,俺又買了一套,有一點時間就慢吞吞地重讀。自己讀的書多了點、寫的故事多了點,再讀《火之鳥》,多少會從裡頭挑出一些小毛病,有些是科幻故事大多會遇上的狀況(某幾個故事裡的「未來」已經成為「過去」,而世界的發展與漫畫的預測並不相同),有些是情節進展太快以致於顯得有點一廂情願。不過手塚給予絕大多數角色相當足夠的厚度,主要角色幾乎都不顯平板,處在巨大的時代洪流裡,他們的思想和反應,都具備了立體的人性。

〈黎明篇〉(黎明編)裡部族的毀滅與重建、〈未來篇〉(未来編)裡人類文明的終結與再興(以整個系列的時間軸來看,這是最後一個故事),〈鳯凰篇〉中籍由信仰與藝術得到的超脫,〈太陽篇〉中政治宗教與傳統信仰的爭鬥,奇妙地呼應反烏托邦的社會結構……重讀《火之鳥》的每個故事,都仍會生出許多思索。

似乎說得太嚴肅了,其實手塚的漫畫娛樂性質很高;雖然它們不是一板一眼的論述文章,但絕對是俺許多思考的啟蒙。或許俺寫的許多故事,仍在用不同方式處理這些思索。

讀漫畫自然是件要緊事。就算沒有去做機器人或拿手術刀,俺也學會了看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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