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艾倫‧摩爾（Alan Moore）的短篇小說集《Illuminations》，會為這書寫篇導讀，不過先聊些雜想。
無論哪個非英語系的出版市場要翻譯摩爾的作品，絕對都是件苦差事──摩爾的作品裡有大量暗喻、典故、雙關語，倘若是由他編劇的漫畫或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還會有旁白、對白，以及畫面當中的角色動作與背景的相互指涉，英語系的讀者已經很難一次就讀出所有隱藏訊息，翻譯之後更容易出現遺漏，除了關乎譯者能多麼精準地轉譯之外，還關乎編輯如何安排所有註釋，讓讀者易讀好找、不會漏失（其實這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這不表示摩爾的作品難讀難懂。摩爾雖然有頗恣意妄為（而且越來越誇張）的作品，例如《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系列，但也有巧妙地把所有技法都埋在流暢情節當中的作品，例如《致命玩笑》（The Killing Joke）；即使是他的代表作《守護者》（The Watchmen），也能在「內行看門道」的讀者大呼過癮的同時，讓「外行看熱鬧」的讀者讀到一個精采故事。
摩爾早在2016年就宣布不再創作漫畫劇本了。彼時他剛結束《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 Nemo Trilogy》的連載不久，這系列還有最後一集《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 Volume IV: The Tempest》等著；雖然那年他也出版了長篇小說《Jerusalem》（原文超過1,200頁，算算大約有一百萬字），不過總讓人有種僥倖想法，認為他不會當真放棄漫畫。只是待《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 Volume IV: The Tempest》2019年連載結束之後，摩爾真的沒有再創作任何漫畫劇本。
2022年，摩爾在受訪時表示，「我和漫畫之間絕對結束了。我五年沒寫漫畫劇本了。我永遠熱愛和推崇漫畫媒體，但漫畫工業及附加其上的一切就是變得難以忍受。」
摩爾與漫畫工業（尤其是美國主流漫畫大廠）之間的愛恨情仇一言難盡，一部分與商業漫畫大廠過去行之有年的歪斜行徑有關，一部分與政治局勢的變化有關，一部分則與摩爾自己對於作品的堅持有關。或許，任何藝術創作者在把作品送進資本主義市場時，對於該藝術產業可能都會產生與摩爾樣貌不同但本質接近的不爽；換個角度看，倘若摩爾未曾在漫畫產業裡獲得巨大的成就，而是一直在底層掙扎，他的不爽可能就更沉重，因為那代表創作才能被產業壓榨、剝奪、利用或無視；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摩爾已然站漫畫領域的至尊地位但仍有這類不爽，顯見不能或不願進入資本管理體系的創作者，終究必須面對某些難以弭平的對立。
幸好，他還繼續寫小說。
《Illuminations》收錄了摩爾的九個短篇──說是短篇，這九個故事譯成中文之後接近三十萬字，其中〈What We Can Know About Thunderman〉一篇就佔了一半，根本就是一部長篇，不過想想《Jerusalem》的字數，嗯──有些短篇是他先前為某些雜誌或邀稿寫的，有些是他為了這本集子寫的；後者大多在疫情期間完成，在故事裡有時會讀到這事。
這些小說展現摩爾嫻熟不同類型的敘事功力──建構架空的奇幻世界、在現實裡滲入超現實的諷喻、色彩斑斕的創世胡鬧劇碼、憂傷抑鬱的回憶旅程，還有一篇加了大量註釋的詩評（必須把引言、詩作和註釋全都視為創作的一部分，得翻來覆去讀好幾遍）；這些作品的文字全都表現出摩爾漫畫劇作的特色：大量暗喻、典故、雙關語以及相互指涉，還有來自不同領域的歷史典故與冷僻知識，尤有甚之，因為沒有畫面輔助，所以摩爾把所有力氣全都放進文字裡了。
其中最有趣的，該算是字數最多的〈What We Can Know About Thunderman〉；某方面說來，這故事幾乎可以視為摩爾對漫畫職涯的回顧，包括漫畫如何吸引讀者、是否應當承載什麼責任、漫畫工業有哪些問題，以及曾經面對外界的哪些質疑。故事裡的漫畫角色名字都由摩爾自創，但熟悉美國超級英雄漫畫的讀者可以輕易地從中辨識出這些角色是哪些真實漫畫角色的變形；故事情節摻雜虛構與真實事件，怪誕荒謬卻也現實殘酷。
俺對摩爾的漫畫劇本一直很好奇──俺翻過《The Killing Joke》的劇本，看來與多數英文漫畫劇本類似，劇作家描述每個畫格的重點、寫出對白，把畫面構成交給繪者完成──但今年年被訪問波蘭漫畫劇作家Bartosz Sztybor時，他提到摩爾會在劇本上詳細寫出畫格當中的細節及轉場方式等等指示，這狀況比較符合俺的想像，因為像《守護者》那樣在畫格中填塞大量非文字訊息的作品，不可能將畫面構成完全交給繪者處理。〈What We Can Know About Thunderman〉就有一章是劇作家寫給繪者的單頁漫畫劇本，劇作家將一頁九個畫格中每個畫格的角色特徵（包括要在畫面裡佔多少分量）、動作暗示的意義、背景該出現哪些元素，圖說應該擺在哪個位置等等，全部鉅細靡遺地寫了出來──把一頁等分成九格是《守護者》裡常見的表現手法，或許摩爾當年寫的劇本，就是這種樣子。
話說回來，讀《Illuminations》最大的驚喜，或許是最後的〈致謝〉。這類文字大多數讀者都略過不讀，畢竟內容常常就是很多人名，不過摩爾仍然寫得很有趣，而且提及某些鮮為人知的資訊來自哪些友人，結尾還寫得頗幽默（感謝讀完這篇的讀者，因為他自己也會略過書籍的卷末謝詞），讓印象裡幾乎無所不知、長相有如嗑藥加酗酒加流浪詩人加脾氣很差大魔王的摩爾，意外地顯露了人味。
《Illuminations》的繁體中譯本一段時間之後會出版──這個字數就電子書而言沒啥問題，但做實體書是個麻煩，編輯想了個解套方式，不過俺想以摩爾的脾氣有可能不會答應。請大家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