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悲情城市》裡的主角林文清本來不是聾啞人士。
精準點兒說,林文清並不「啞」。劇中提及,他是八歲時出了意外,耳朵受損,所以聽不見聲音;聽不見聲音,也就不說話了。現實當中的確有這類例子,年幼時因為事故、病變,或先天沒有聽覺的人,就算發聲器官正常,也可能不再說話。
林文清一角會被改寫成聾啞人士,起因是當年劇本完成之後打算找梁朝偉飾演主角,但梁朝偉不會講台語,那時國語也不大行,有天導演侯孝賢心生一計:乾脆就別讓這角色開口了。
這事一直讓俺覺得很有意思。
改變角色設定必須一併修改劇本,例如吳寬榮(吳義芳飾)向林文清介紹朋友時,必須在空中比劃寫字,林文清才會明白眼前的人是誰;劇組也另做準備,拜訪了藝術家陳庭詩,「八歲聽力受損」及「不用手語而使用筆談」的設定,可能是從陳庭詩的經歷來的。
不過,在某些情節裡,還是依稀看得出修改痕跡,例如眾人聚會、談論時局的時候,吳寬美(辛樹芬飾)和林文清沒理會眾人,逕自筆談,但聊的其實是那時房間裡播的唱盤音樂──林文清聽不見,和他聊音樂沒什麼道理。當然,那是吳寬美和林文清開始產生情愫的橋段之一,可以解釋成兩個角色心裡甜滋滋的,聊什麼其實不大重要,而且筆談裡講到音樂的是吳寬美,不是聽障的林文清;只是倘若明白林文清的原始設定,這個橋段會更有說服力──在愛情面前,林文清寧可不理會時事討論,只陪吳寬美聊音樂,而不是因為他本來就聽不見那些討論。
這個設定改變讓俺覺得有意思的原因,在於它本來是因為現實問題產生的折衷做法,結果成為一個巧妙的隱喻。
《悲情城市》被認為是個描寫二二八事件的文本,它在1989年解嚴後兩個月上映,的確是第一部觸及這個議題的電影;但平心而論,它講述的是以林家為主的角色們在那段時期當中的起落遭遇,台灣被國民黨政權接管一直到二二八事件爆發,以及接續而來的整肅行動,大抵被壓在背景當中,沒有正面談論,呈現出來的二二八事件樣貌也不全面。
有人認為《悲情城市》的二二八描述偏頗,有人認為它能上映反映了威權政府的某種施捨姿態(畢竟當時《動員勘亂時期臨時條款》尚未廢止,談論政治仍然有其風險);這些說法都有其根據,但換個角度看,要用任何虛構作品去講述現實事件的全貌本來就不大可能。虛構故事以角色的遭遇為主,從故事裡看到的時局,大多會因此只看得見某個部分;當然,創作者本身的視角也與故事呈現的觀點有關。是故,要以這部電影理解二二八事件的始末,並不適當(反過來說,先對二二八有點概念,會更清楚角色們遇上的是什麼事)──二二八事件甚至不能單以「外省人欺壓本省人」這麼簡單的脈絡理解,背後還牽涉到二戰之後不同國家不同政黨的勢力鬥爭,想要建立比較清晰的觀點,應該閱讀相關研究書籍,例如陳翠蓮教授的《重構二二八》。
而林文清的聾啞設定擺在這個背景裡,產生了奇妙的作用。
林文清聽不見,所以接收訊息的管道受阻,林文清不說話,所以對外溝通的也不方便;他因吳寬榮而結識的知識分子朋友們議論時政時,他雖然在場但不見得真正參加,可是仍然因此受到牽連;他在受到盤問時掙扎地說出全劇中唯一一句台詞,但並未獲得信任(梁朝偉的腔調在此自然地發揮了作用)──這幾乎可以視為那個時代裡台灣人處境的濃縮:訊息接收及傳送不通暢,自身的定位難以自明,但掌權者能夠隨意定義。
俺不確定電影的編導們有沒有注意到這個隱喻,不過這種與原來設定企圖無關結果出現隱喻的創作經驗,俺也遇過──俺的小說「碎夢三部曲」主角有個「能夠閱讀別人記憶、但不能閱讀自己的記憶」的能力,而這主角在故事開始時因列車出軌事故失憶。俺寫第一部《碎夢大道》的初稿時,為他設計這個有點麻煩的能力其實有點諷刺意味,也代表他必須以更實際的方式去尋找自己的過去;過了幾年俺決定置入現實事件、大幅重寫初稿時,才忽然發現,這設定其實也是台灣人對自身歷史的隱喻──「歷史」是一個群體的記憶,我們可以很方便地得知許多國家的歷史,但台灣自身的歷史卻因政治因素而被切得片段破碎;從教育單位開始,有些歷史被假造了,有些歷史則被抹消了。
一如發生在1947年,卻遲至1989年才有一部電影觸及的二二八事件。
《悲情城市》的音樂很好,美術很好,演員無論專業與否,表現也大多稱職,在大銀幕看修復版的觀影體驗相當愉快。它不能代表二二八事件,但它呈現了二二八的某個面向,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俺都認為這部電影具有重要意義。
不要因為看了《悲情城市》就以為理解二二八,但是可以把它當成一個起點去認識二二八,因而明瞭電影裡有些情節為什麼會發生,討論某些史實為何隱而未提。這是一部好作品可以提供的思考方向,倘若不這麼做,等於是在沒有外力介入的狀況下自己封閉了耳朵──在那個時代裡,失聰的林文清並未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可以無視現實,在這個時代裡,我們更應當了解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