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漫談

Wolf Hsu
Mar 3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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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photos/zepnJQycr4U

對讀者而言,小說由角色、情節與場景三者構成,故事就是角色在場景中因衝突而發生的情節。有時俺會在課堂或講座時提到,小說的篇幅越短,這三者當中,情節的比重就越大──這並非通則,提到這事的場合,談的大多是類型小說,尤其是創作者原來就打算寫個情節較複雜、或者在結局製造驚奇的故事。

在這種情況下,有限的篇幅大多會被用在情節描述上頭,角色及場景可能會被相對簡化;不過這不代表創作者可以任意把角色塞進自己設計的情節裡、要求角色去做看起來就不合理的舉動以符合情節推展,相反的,越沒有足夠的字數去建立角色個性,角色的反應就得讓讀者看起來越理所當然才行。

當然不是所有短篇都是如此。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約翰.齊佛(John Cheever)、理查.葉慈(Richard Yates)……等等小說家的短篇,情節都不複雜,描述也大多簡單,卻能夠在極短的篇幅裡精準表達生命的困境、感情的失落,以及人性的美好與不堪。讀這些作家的作品大抵得有一定程度的專心,這樣才能品味他們如何在精簡文字裡傳達深刻意涵,也才能體會這些短篇蘊藏後勁多強的衝擊。

對「文學」這種藝術形式有某種想像的讀者,或許會認為這類作品比較「藝術」,某方面說來,這種看法不能算錯,這些作者大多能夠更精確地使用文字及描述人性;但反過來說,俺並不認為專心利用情節製造驚奇、讓讀者能夠流暢地一路讀到最後發出驚嘆的作品就不文學或不藝術,只是創作者努力的方向和使用的技術不同而已。這兩類常以「純文學/大眾」為名粗略區分的作品,要寫好都不容易;兩者的創作過程會遭遇的困難或許不同,但沒有哪一類在創作上比較輕鬆。

生活中許多情境都可以閱讀,閱讀可以滿足許多需求,許多側重情節轉折的短篇很適合消遣時閱讀,而俺說的「消遣」並無任何貶意。消遣是讓生存變成生活的重要事項之一,能提供消遣的作品不見得就好寫,或者說,想要寫出讓讀者選為消遣的好作品,創作者得克服的麻煩其實很多。

俺私心認為某些作者的短篇比長篇好,例如傑佛瑞.迪佛(Jeffery Deaver)。迪佛長篇的強項本來就在情節,包括其中的轉折安排與專業知識,而短篇正合適他發揮情節設計的巧思。迪佛的短篇不見得會塞入大量複雜變化,但幾乎都能在結局前做出漂亮的翻轉,讓俺眼睛一亮。

想到這事的原因,是最近利用零碎的時間(適合當成短時間消遣,也是這類短篇的優點之一)讀了幾本有趣的短篇。

一本是北山猛邦的《千年圖書館》(千年図書館)。

《千年圖書館》收錄五個短篇,北山猛邦在這幾個故事裡,幾乎都專注於在結局時推翻讀者先前的所有想像,有幾篇甚至翻轉類型──初讀時以為是某一類,待到結局卻發現是另一類。或許因為自己寫過較多類似習作,所以有幾篇俺讀來並不太意外,但觀察北山如何埋設伏筆和製造誤解,仍然相當有趣。五篇當中的最後一篇〈獻給倒吊少女的鋼琴奏鳴曲〉(さかさま少女のためのピアノソナタ)篇幅最短,但其中有個創意使用相當巧妙,這個創意與結局並無直接相關,但讀到時覺得十分愉快。

另一本是矢樹純的《丈夫的骨頭》(夫の骨)。

《丈夫的骨頭》收錄九個短篇,不像《千年圖書館》有顛覆類型想像的企圖,《丈夫的骨頭》中的故事發生場景都很日常,輕巧的敘事帶點陰鬱質地,讀起來有種幽微的悚慄。第一篇同名短篇〈丈夫的骨頭〉獲得2020年第七十三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的短篇賞,也是俺最喜歡的一篇;以推理小說常見的進程步驟來說,〈丈夫的骨頭〉解謎部分相當簡單,但解謎後帶出的結局不僅轉得漂亮、力道強勁,而且扣合篇名,很有意思。

此外,《丈夫的骨頭》選入的短篇,其實讓整本選集呈現聚焦的主題:家庭。這些故事都發生在家庭成員之間,潛藏在平凡底下的陰暗面。這是俺認為比較好的短篇集編輯方式,不是單純將創作者某段時期的作品集結成書,而是按著某個主題或概念統整,這麼做會讓「書」的架構更明顯也更重要,把這樣的短篇組合起來以「書」的方式閱讀,會與單篇閱讀時顯出不同意義。

還有正在斷斷續續閱讀的艾加.凱磊(Etgar Keret)作品《銀河系邊緣的小異常》(A Glitch at the Edge of the Galaxy)。

凱磊的作品很難歸到某個類型,甚至也不大容易用前述的「純文學/大眾」區分,他先前的兩本短篇集《忽然一陣敲門聲》(Suddenly, A Knock on the Door)和《再讓我說個故事好不好》(The Bus Driver Who Wanted to Be God & Other Stories)俺都讀過,都很喜歡;這三本書裡收錄的作品長短不一,有的偏向極短篇,所以每一本收錄的作品數量都不少。

幾年前讀《再讓我說個故事好不好》時,意外發現其中有個故事俺先前讀過──那個故事叫〈奈勒的快樂營隊〉(Kneller’s Happy Campers),不過俺先前讀到的不是文字作品,而是一本叫《Pizzeria Kamikaze》的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小說是短篇,圖像小說則單獨成冊。故事描述一個自殺的青年死後到了自殺者齊聚的世界,過著相當無趣的死後生活(而且還得在披薩店打工賺錢),後來發現自己生前的女友也自殺了,於是決定和朋友一起開車上路尋找。

故事頗古怪,買到這本圖像小說的過程頗意外──俺是在台北某家紀伊國屋買的,而俺那天到紀伊國屋原來是為了看看一本日文書的長相,結果買了本英文圖像小說。過了幾年,凱磊在台北國際書展期間訪台,俺有個訪問機會,同他聊了這事,結果他在俺那本圖像小說的扉頁簽名,還畫了圖。

《銀河系邊緣的小異常》第一篇〈倒數第二次當砲彈〉(The Next-To-Last Time I Was Shot out of a Cannon)就非常有趣。故事的第一句話直接勾勒出主角的處境、留下一個好奇,後續一面順著發展,一面補充細節,接在簡短情節末尾的最後一句話製造了驚奇但令人哭笑不得的結局,同時回頭補上第一句話留下的好奇。

〈倒數第二次當砲彈〉很能展現凱磊的特色:遭逢某種困境的主角,理所當然但發展得無可奈何的情節推進一陣子後悄悄轉彎,導向自我解嘲以致反倒出現荒唐笑點的收結;文字技巧高明,但行文不顯炫技,閱讀能夠愉快流暢地進行。有時故事乍看有點莫名其妙,但餘韻無窮,仔細想想,幾乎都饒富深意。

有些人認為短篇比長篇難寫──某方面來說,要把小說寫好,無論篇幅長短都有不同難處,短篇寫得好的創作者,不見得能寫出好的長篇;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因為字數有限,所以要把短篇寫好,的確需要更精緻的文字使用和故事元素掌控技巧。

是故,對創作者而言,無論要寫哪種故事,創作短篇都是很好的練習;對讀者而言,選對了好的短篇,一樣能滿足從純粹消遣到深刻思索各個層面的閱讀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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