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讀與犯罪有關的非虛構作品時,大抵抱持著「做功課」的心態──倘若俺寫故事時需要描繪歹角,那麼俺得理解一個「壞人」是怎麼回事。假若這個壞人不是因為生活困境而偷盜、不是因為情勢所迫而殺戮,那麼就更值得搞清楚他的動機、欲望,或者他為什麼會在成長過程當中變成一個那樣的人。這類人的犯罪動機既然沒那麼尋常,用例行的偵查程序可能就較難獲得該有的成效,放進故事裡就會更有戲劇張力。
那些書多是翻譯自英美國家的作品,印象最深的當然是John Douglas的「破案之神」(Mindhunter)系列,雖然仔細想想就會知道「側寫」(Profile)的功能和在實際偵辦時發揮的作用,在某些作品裡被誇大了,從同一時期讀到的法醫學或鑑識科學相關報導,也可以知道側寫結果其實很難被視為實證(實際點兒說,它不應該被當成證據),不過從犯罪現場的狀況重構犯罪者的行為、進而推斷他的精神狀態及生活環境,實在是個令人著迷的過程。也就是說,俺那時的興趣聚焦在累積創作材料以及了解人性暗面這些事情上頭,沒怎麼思考這些犯罪與現實之間的其他關聯。
那段時期末尾讀的《雖然他們是無辜的》(In Spite of Innocence)約莫是最特別的一本。這本書談的大多是美國經過各種成因而形成的冤錯判決實例,幾乎全是死刑,有不小的比例沒能平反。這本書是俺對理解冤案的基礎,只是因為事件發生在美國,當時俺並沒有多想國內的狀況,自然也沒想過許多年後,俺會寫一本(或至少一本)與冤案有關的小說《FIX》。
後來還是會繼續讀這類書籍,只是沒有先前那麼密集,而且除了西方的翻譯作品之外,也開始接觸日本的翻譯作品。
例如《現在好想殺人》(17歳のこころ~その闇と病理)談的是2000年時日本發生的幾起青少年殺人事件,這些青少年的行凶動機多與金錢和仇恨無關,因此也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絕歌》與1997年震驚日本的「酒鬼薔薇聖斗事件」有關,這起事件中有兩人死亡、三人重傷,受害者均是國小孩童,而凶手當年才十四歲,《絕歌》就是凶手的自我剖析,也敘述出獄後的生活與精神狀況。
《冤罪》(訊問の罠 足利事件の真実)是俺開始寫《FIX》之後讀的,內容與日本的「足利事件」有關,這起事件發生在1990年,一個小女孩在柏青哥店的停車場失蹤,隔天遺體在附近河畔被人發現。隔年警察逮捕嫌犯菅家利和,以DNA將其定罪,判處無期徒刑,但在救援者多方奔走之後,檢調於2009年同意重新檢驗DNA證據,承認錯誤,當庭釋放菅家,三名法官還起立向他致歉。《冤罪》由菅家利和與律師佐藤博史合著,說明當年除了DNA誤判之外,警方的逮捕行動多有不當,而且曾有刑求。
現在閱讀這些作品,想得更多了點。替創作累積材料和理解人性的意義自然仍舊存在,但思考更多的會是罪案與社會之間的種種牽連:逮捕和審訊的過程、證據的保存與識讀、加害者受害者以及所有事件關係人的心理反應與衝擊、輿論的產生的正反作用……等等。當然,也會想到媒體在這類事件中的定位和功能。
日本記者清水潔的《被殺了三次的女孩》(桶川ストーカー殺人事件:遺言)同時呈現了媒體能夠協助受害者的部分,以及媒體可能再次傷害受害者的部分,也指出日本檢調體系會出現的問題。俺讀他另一本譯作《殺人犯還在外面》(犯人はそこにいる : 隠蔽された北関東連続幼女誘拐殺人事件)時相當訝異,因為這本敘述「北關東連續幼女誘拐殺人事件」的書中指出:「足利事件」並不是一起單一事件,而是這個連續殺人事件的其中一案。這樁連續殺人事件中的幾名受害者分屬不同縣市、不同轄區,警方原來沒有把它們視為相關案件,但倘若不看行政區塊的劃分,會發現案發地點在地圖上其實相當接近。為了證明「足利事件」也是其中一案,清水潔還曾經參與菅家利和的救援行動,協助找出DNA檢驗可能的問題。
清水潔大概是俺讀過的此類作品中最特別的作者。「破案之神」系列的John Duglas是FBI執法人員、《絕歌》作者是凶手、《冤罪》的菅家利和是當事人,他們都直接與案件有關;但清水潔是個記者,調查案件的起因是工作,可是他相當行動派,雖然沒有警方的資源,但會靠苦工踏實地查出不同線索。
最近讀的兩本此類作品,則顯示記者還有其他方式(其實是更接近記者本職的方式)協助社會大眾了解罪案。
《最華麗的劇場型犯罪:固力果‧森永事件未解之謎》(未解決事件 グリコ・森永事件~捜査員300人の証言)談的是發生在1984年的「固力果‧森永事件」,自稱「怪人二十一面相」的罪犯先是綁架勒贖,再是以下毒的食品威脅數家食品大廠,屢次向媒體及警方寄出挑戰信,卻從來沒真正取過贖金。喧騰一年左右,罪犯消聲匿跡,未被查獲,一直到追溯期滿,本案都沒有偵破。
日本放送協會NHK在2011年發起「未解決事件」特別節目企劃,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固力果‧森永」事件,這本書即為NHK記者採訪當年參與辦案的警方人員後整理的紀錄。
因為每篇由不同記者撰寫,受訪者當年負責的工作也不同,所以倘若對該事件沒有基本理解的話,先讀書末的事件年表整理、對事件始末有個概略認識,再回頭讀各篇內容會比較好。不過,從各篇採訪裡可以明白,這樁宛如一場華麗大戲的案件,其實並不完全因為罪犯有絕頂聰明的頭腦與謀劃,才會成為「完美犯罪」。警方查辦並非不盡力(事實上從採訪內容看來,警方非常努力),但當年科技的限制、跨區辦案的聯絡狀況、現場反應與指揮中心的指示,以及罪犯不可否認的好運等等,都是成因。
《惡魔噬食的靈魂》(消された一家 北九州・連続監禁殺人事件)談的則是「北九州連續監禁殺人事件」,作者豊田正義也是記者,並未參與案件偵查(這樁案件其實也沒有太多「偵查」),內容是他頻繁出席審訊、採訪大量相關人士及當事人之後整理的資料。
「北九州連續監禁殺人事件」被發現是2002年的事,事件中多達七名死者在1996年到1998年間陸續被殺害、肢解、搗毀、滅跡,死前還遭到長期監禁及虐待。被逮捕的凶手是松永太及緒方純子,受害者當中,有六人是緒方純子的家族成員,而且從頭到尾,殺人毀屍的作業,松永太都沒有自己動手,全是受害者對彼此做的。
雖然俺並不認同豊田正義對松永太「天才型犯罪者」的形容,但認為他將緒方純子也視為受害者的看法是正確的──這也是日本法院最終判決時的認定。從豊田正義記述的經過可以知道,「北九州連續監禁殺人事件」其實是家暴事件的延伸變形,明白指出家暴不只是別家門後的「他人事」,稍有不慎,惡意就可能會漫出家門,成為更恐怖、捲入更多人的黑暗。
《最華麗的劇場型犯罪》當中提及,回顧這些社會案件,為的不是指責警方,而是在事後直視事件全貌與細節,嘗試找出補強的可能,或至少留下教訓。俺認為這類作品都有相似的意義:檢查制度可能的缺漏,正視罪案的本質,知道不要只因少數資訊就妄下斷言(在資訊流通快速的現代,妄下斷言可能會造成更大的傷害),以及觀察人性。
訪問《警官之血》作者佐佐木讓時,他曾提及,「時代的變遷與時代樣貌的差異特別容易反映在『犯罪』上」,俺認為這是相當精闢的說法。是故,閱讀這些實案紀錄,其實也是對時代的審視與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