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問及「某某故事是怎麼想到的?」時總會覺得很難回答──臨時編一套聽起來神奇的說法,把這個故事成形的源頭講得很像某種天啟神諭或宿命召喚之類,不是辦不到(有些創作者頗擅此道,有些創作者開始寫作的因由的確很神奇),只是俺不大想要這麼做;但要照實說的話,不光會有「聽起來可能很無趣」的顧慮,還會有「不容易三言兩語講清楚」的麻煩。也就是說,要認真回答這類問題,就很可能會說出一篇比天啟神諭或宿命召喚還長的東西,而且內容幾乎肯定會比天啟神諭或宿命召喚無趣。
這讓俺想起2019年的台北國際書展,主題國是德國,所以俺有機會訪問律師作家馮.席拉赫。寫作是件麻煩事,所以俺常會好奇作家們開始寫作的原因,尤其是像馮.席拉赫這種並不是從小就立志要為文學獻身、成年後又另有專業的創作者,是故那時就問了他這個問題。
馮.席拉赫當時說:「大部分的專業作家可能會告訴你,開始寫作與重大事件有關,例如有一次搭飛機、遇上意外,墜機之後從飛機的殘骸中站起來,在那個剎那決定開始寫作。不過我之所以開始寫作,純粹只是因為晚上睡不好、想找事做而已。這個說法沒那麼戲劇性,不過事實如此。」
「晚上睡不好所以開始寫作」聽起來不是什麼好主意──就俺的經驗,要是快要睡著時忽然想通某個俺寫到一半卡住的環節該怎麼處理,就得掙扎是該起床亮燈打開電腦繼續寫,還是很有信心地認為自己睡醒了還會記得這事(拜科技之賜,現在遇上這種狀況的做法都是攫過手機把想法先存到雲端檔案匣裡)──開始寫作在失眠時打發時間沒問題,但可能會讓睡眠時間變得更少。
不過俺相信馮.席拉赫的說法。開始寫作不見得需要巨大的人生衝擊,單純打發時間也是個很合理的起點,就像俺開始寫也就只是因為覺得寫作很好玩,一如有些人下棋有些人玩遊戲有些人打球有些人唱KTV一樣,純粹因為有趣。
因為寫作有趣,所以日常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大概都會想到寫作時該怎麼用上這些經驗;看到聽到的東西如果很特別,就會覺得或許有機會寫成故事,如果很日常,也會想到倘若故事裡寫到這樣東西──例如像俺小時候在鄉下讀的小學──必須描寫什麼才能把這樣東西化為文字呈現。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各種不確定用不用得上但光想就好像很有趣的雜亂點子,而且無論俺有沒有把這些點子記下來,沒事就想的結果都是沒用上的點子會越積越多。惱人的是有時俺會發現自己想過但沒寫結果很類似的點子在別的作品裡出現了,例如中學時代俺想過一個關於塔羅牌的漫畫,設定是主角群可以用塔羅牌召出某種混雜野獸、人類、機械和盔甲特徵的東西進行戰鬥(想像中是塔羅牌像門一樣打開,這東西就從虛無之境衝出來),結果幾年後發現荒木飛呂彥的漫畫裡出現類似的設定(擁有石鬼面的男人果然很可怕);又例如俺想過一個專殺壞蛋的殺手,平日有個常見個職業,但會找出犯過謀殺案但沒被抓到的殺人者,偷偷地把他們殺掉,結果幾年後發現電影《替天行道》(Frailty)有類似的設定,再過幾年小說《Darkly Dreaming Dexter》也有這個設定,這系列小說就是影集《夢魘殺魔》(Dexter)的原著。更混蛋的是,俺本來已經替俺的故事想了名字,叫《廿四》,也就是《24》,結果連這名字都被另一部影集搶了──《24反恐任務》的原文標題就叫《24》。
當然,說上述創作者偷了或者搶了俺的想法只是玩笑話,全世界不知有多少創作者和俺一樣沒事就在胡想(或者有事也在胡想),想到很類似的點子不足為奇,況且從這些類似點子長出來的故事可能完全不同──俺那部一格都沒畫(只畫過設定稿)的漫畫和荒木的漫畫根本不一樣,《替天行道》和《夢魘殺魔》的情節也毫無關係。想點子是一回事,有什麼方式說完故事是另一回事。
這又讓俺想起俺在不同時間被不同年輕創作者問過一個相同的問題:「世界上不差我一個寫故事,那我幹嘛寫?」這問題對俺來說很奇怪:世界上當然不差俺一個寫故事,但俺寫故事關這世界屁事?俺寫故事只是因為俺喜歡寫故事而已。俺寫過很多不收分文就公布在網路上的故事(還曾被對岸某出版社拿去賣錢,不要臉),也寫過很多除了俺之外沒有其他人讀過的故事,俺寫得很高興,和世界沒關係──喜歡唱KTV的人也不會自我質疑說世界上不差他一個人唱歌啊。
當然,會這麼問的創作者真正覺得困擾的常是另一個問題:作品進入商業市場的問題。有時創作完成了但很難進入商業市場,例如寫劇本,寫完之後要拍要播都有很多麻煩的程序,包括資金但不只是資金;有時創作進入商業市場之後對創作者的打擊很大,例如銷量很糟或評語很差。
不過這俺一向分開來看。以俺寫小說為例,進入商業市場的傳統管道是透過出版社,「出版」是商業行為,有成本計算和營運考量,但「創作」不是。所以,倘若就是喜歡寫所以寫,那麼自己寫得開心就成,後續出不出版都無所謂;如果就是必須在乎出版後的狀況,那就盡量與出版方配合,把最終成品視為一個集體創作,它的好與不好,整個出版環節的參與者都有責任。也就是說,假設有出版社找俺寫某個題目,俺也覺得俺可以寫,那就是貢獻俺的一部分能力到這個集體創作裡去;假設有出版社看了俺已經寫好的作品認為可以出版,俺也同意,那俺就會讓作品在不被改成一個俺無法接受的面貌下盡量配合。至於出版後的反應,不管是好是壞,身為作者的俺大概都是第一個目標,但心裡頭俺會覺得參與集體創作的人人都有份,個個別想跑。
是故,當有人問起「某某故事是怎麼想到的?」會很難回答,因為它某些部分來自個人經驗、某些來自日常觀察、某些來自閱聽資料,還有某些來自胡思亂想。極短篇可能比較容易說出那個核心點子是怎麼來的,長篇就不大容易,因為裡頭可能混雜了非常多來自四面八方的東西;而會被問這類問題常是因為某某故事透過出版流程進入商業市場了,所以答案就會更複雜,畢竟出版是集體創作,所以故事裡可能還混了其他意見。
會提起這事是因為俺的長篇《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即將出版。俺的前兩部長篇俺自己以電子書形式出版,不過《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會同時有紙本書上架,或許會在某些新書訪問裡被問到這類問題,所以先想想該怎麼應付。因為出版方的建議(集體創作的好處出現了!),「Readmoo讀墨電子書」上架的版本多了一個獨家收錄的番外篇,紙本書和電子書都會在2023年3月17日正式開始銷售,請舊雨新知多多指教。
順帶一提,有很多俺長年積累但沒在別處用上的點子,包括上頭提到的那些,都會出現在《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裡──所以說那個問題很難回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