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哈哈哈這在寫什麼東西啊?」
約莫三十年前,重慶南路某家書店,俺拿起一本短篇集快快讀完其中一個故事的剎那,腦中閃過這句話。俺沒笑出來也沒把話說出口,點了一下口袋裡薄薄幾張鈔票,把書拿到櫃台結帳。
回程公車上遇到同學,俺說起剛讀到的那個故事,同學皺眉,「什麼鬼東西?你花錢買這種書?」
當年俺買書的確沒什麼節制──唯一的節制是錢,不過俺會把日常所需壓到最低,例如三餐只吃吐司──買或不買的最主要判準只有「俺是否覺得這書有趣」,而這「有趣」常常和書名、或封面封底的簡介無關,就是隨機翻幾頁讀讀看。喜歡的作者出版新作,自然會成為購買動機,但那時俺正像塊飢渴的海棉一樣想盡可能吸飽各種墨水,所以對沒讀過的作者作品抱持著更大程度的好奇。
這本讓俺哈哈笑的書初始吸引俺注意力的就是作者──俺在校內文學獎決選會上聽到某評審提過這個名號,而其他兩名評審的反應明顯對這作者沒什麼印象──否則這書的書名大約不會讓俺想要把它拿起來翻讀。
它叫《遇見100%的女孩》,作者是村上春樹。
說這段往事不是要表明「俺從村上春樹還不紅的時候就讀村上春樹了俺是老字號的鐵桿粉絲」──俺當時買的那本《遇見100%的女孩》是時報的「紅小說」書系,但更早之前,故鄉、皇冠和可筑書房都出版過村上的小說,當中幾本俺後來才買到讀到,稱不是「老字號」;自《遇見100%的女孩》之後,俺的確又讀過不少本村上作品,但離「鐵桿粉絲」的距離也很遙遠。村上春樹幾乎成為一種「現象」時,倘若遇人問起,俺大概就是說俺讀過幾本、喜歡其中哪幾本對哪幾本沒啥感覺,從未以「村上迷」自居;俺無法否認村上的作品對俺的創作有影響,但對俺創作影響更大更深的作者和作品還有一大堆,村上可能算不上是最主要的那個。
提起這段往事的理由,是坦承俺對村上作品的第一印象是「哇哈哈哈這在寫什麼東西啊?」──時至今日,俺仍覺得單純覺得有趣,是進行閱讀最核心、也最愉快的原因。
當然,今天回頭重讀《遇見100%的女孩》,想到的不會只有「哇哈哈哈這在寫什麼東西啊」而已。
《遇見100%的女孩》收錄十多個短篇(因版本不同,收錄的篇章有部分出入),大多數篇幅都很短,接近極短篇,僅〈圖書館奇談〉較接近常見的短篇字數,大多數故事都有點,嗯,講好聽點可能叫「隨興」,誠實點說初讀的感覺就是「沒頭沒腦」,也僅〈圖書館奇談〉比較像個完整故事。可是,換個角度看,就會發現這些乍看不知道在講什麼的故事裡頭,其實藏了一些東西。
例如〈計程車上的吸血鬼〉(這可能就是當年讓俺覺得好笑的那個故事)講的是主角「我」搭計程車時,司機自承是個吸血鬼,兩個角色交談一陣,主角下車後打電話給沒見著面的女友,叮囑女友不要坐某部計程車,因為司機是吸血鬼,女友似乎也不怎麼訝異,兩人互道晚安,故事結束。把司機的話當成胡扯,整個故事莫名其妙,把司機真當成吸血鬼(可是情節中提過主角從後視鏡裡看著司機的臉──傳統設定裡,鏡子不會反映出吸血鬼的形體),整個故事仍然莫名其妙;可是,倘若把「吸血鬼」換掉,比如說讓司機告訴主角「我是個用針孔攝影機偷拍後座女乘客裙下風光的偷窺狂哦」,故事在瞬間似乎就合理了。
也就是說,村上可能使用了某種看起來超現實的設定,讓整個故事變得近似寓言。例如〈唐古利燒餅的盛衰〉這篇,把故事裡的「唐古利燒餅」視為小說、「唐古利烏鴉」視為文學評論者,整個故事就會變成相當現實的藝文諷刺。在〈沒落的王國〉中,村上甚至直接寫出自己將某人某事冠上這個標題的思考脈絡,像是思考到一半決定公開寓言裡頭包裹的寓意來源。
有許多篇章和字句讀得出村上類似「實驗」的創作嘗試,例如使用數字讓形容變得新鮮的同時也變得模糊(而數字本身的權威感會在遮掩那種模糊),或者用一整個故事的情節去具體描述某個狀態,例如〈看袋鼠的好日子〉和〈睏〉;有的故事彷彿是類型架構與類型特色的練習,例如〈鏡〉和〈南灣行〉,有的故事則是上述種種的綜合體,例如〈四月某個晴朗的早晨遇見100%的女孩〉。
〈四月某個晴朗的早晨遇見100%的女孩〉整體而言在描述「早晨走在路上忽然邂逅自己認為是真命天女的對象但不知如何開口就擦身而過」的心情,但使用「100%」這種說法取代了「真命天女」或「命中注定」之類老套說詞,數字看起來很篤定,實際上卻等於什麼都沒講(因為根本不知道這個計算標準是什麼,也不確定會不會有120%、180%之類超過100%的數值存在);後續主角「我」想出來的一大篇搭訕台詞幾乎走的是童話路線,一方面抹去了「搭訕」的負面色彩、加強了「緣分」的美妙及殘酷,另一方面則很妙地放了一個來自馮內果(Kurt Vonnegut)經典《第五號屠宰場》(Slaughterhouse-Five)的典故──而且不是隨便放的,《第五號屠宰場》是充滿黑色幽默的反戰小說,情節雖然與遇上真命天女沒半點關係,但在某一個層面說來,放這個典故居然意外地適切。
在村上後來的小說當中,可以發現他更熟練也更大膽地使用了這些實驗結果,對喜愛村上後續作品的讀者而言,《遇見100%的女孩》像是開採之後尚未完全精煉的礦石,讀的時候會察覺「尋羊三部曲」、《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發條鳥年代記》的某些元素。或者,也大可把上頭種種分析都當成過度解讀──《遇見100%的女孩》是村上早期的創作,讀者不會確知有多少成分是他有意為之的實驗,或者只是覺得「這樣寫好像很好玩」的結果。
是故,把《遇見100%的女孩》當成一本「哇哈哈哈這在寫什麼東西啊?」的短篇集,並沒有什麼問題。這些有時古怪好笑,有時恐怖憂傷的短篇,都是很有趣的故事。
閱讀體驗永遠是私己的。讀得有趣,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