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到的世界,並不是同一個世界──關於《瘋人院之旅》

Wolf Hsu
Jun 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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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慢工文化)

※本文涉及圖像小說《瘋人院之旅》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我們看到的世界,並不是同一個世界。

大多數情況下,我們經由自身的各種受器接受來自外界的刺激,在大腦中轉譯成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等等感覺訊號,組成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即使刺激的來源相同,每個人仍會因個體差異轉譯出不同訊號;即使轉譯而成的訊號相當類似,每個人大腦將其組合解讀的結果仍會不盡相同。

我們看到的世界,是大腦處理所有訊號之後組成的樣貌;而從受器狀況到解讀方式的差別,讓每個人看到的世界樣貌都不一樣。大致說來,多數人對世界的客觀認知會落在一個模糊的範圍之內,相差不大,加入主觀解讀,差異就會增加;而少數人對世界的客觀認知落在那個模糊的範圍之外──有時他們甚至會接收到外界根本不存在的刺激、轉譯出感覺訊號──再加入主觀解讀,他們眼中的世界,就會變成多數人難以理解的樣貌。

多數人佔據「正常」領域,少數人則被歸屬於「瘋狂」。瘋狂的人有時會察覺自己的行為舉止與正常人不大一樣,有時不見得會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對他們而言,用那樣的行動對應他們眼中的世界,其實再正常不過;是故,他們或許會覺得正常人才是瘋狂的一方。

2021年台北國際書展因疫情取消實體展覽,不過書展大獎仍如期頒布,《瘋人院之旅》獲得「小說類」首獎;這本由PAM PAM LIU創作的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講的就是關於瘋狂與正常的故事。

「圖像小說」一詞約莫1964年出現,1978年美國漫畫大師埃斯納(Will Eisner)用以定位自己創作的《與神的契約》(A Contract with God);這個分類的定義不很明確,有些人認為這僅是「漫畫」的另一種說法,因為圖像小說呈現內容的形式,看起來就是漫畫。不過大致說來,圖像小說在創作原初的設計就與連載漫畫迥異,不會邊視連載狀況邊調整內容、持續埋設發展其他故事線的種子、連載回數足夠便集結成單行本,而是擬妥主題及情節、在預定長度內完整結束的作品。

國外文學獎項頒給圖像小說或者重要媒體書單選入圖像小說,早有先例,只是國內這類作品數量較少,《瘋人院之旅》是第一部獲得文學獎項的此類作品。這代表《瘋人院之旅》以漫畫形式展現的敘事企圖及內容厚度,具備了與文字小說同等的份量;要達到這個標準,故事的架構及討論的主題相當重要。

《瘋人院之旅》伊始,主角被姊姊送進療養院。主角並不認為自己有精神疾患,以為住院是為了治療受傷的右手;姊姊沒有告訴他實情,也沒把主角住院的原因向自己的女兒坦承。主角耐性不佳、脾氣不好,入院之後陸續面對其他療養院住民(並且認為他們「都是神經病」)、私下虐待住民取樂的工作人員,接著不辨方向地進入一道下行長梯。

長梯彷彿沒有盡頭,走著走著,主角發現有個小男孩從對面向上走來。

主角向下走為的是想要找部電話通知姊姊、離開療養院;小男孩向上走為的是找人帶自己離開長梯底端的房間──也就是說,這兩個人的目的都是想要獲救。但小男孩告訴主角,長梯底端的房間沒有電話,只有一個一直播電影的螢幕;主角則告訴小男孩,自己不是來救他的,而且長梯頂端的世界充滿危險。主角隨著小男孩回到底層房間,看了一部關於原始人吃肉的暴力電影後不大高興地離開,下一個章節,主角在病房裡醒來。

長梯橋段是個巧妙的隱喻──主角遇到的小男孩就是自己,向下走正是深入內裡的過程,心靈內裡的房間雖然沒有對外聯絡的電話,但有以電影形式播放的回憶,正視過往,才能真正理解自我。小男孩向上走是為了進入真實世界,但主角已經認定世界不會善待自己。

主角與小男孩看的電影內容、兩人看電影時的互動對話,以及主角在療養院裡的經歷交互出現,構成《瘋人院之旅》的故事主線,描述主角精神狀態偏離常軌的成因,以及精神疾患者在療養院內的遭遇。但因主角是個「不可靠的敘事者」(事實上,整個療養院裡的人都不算是太可靠的敘事者;反過來說,就算精神疾患者做出正確陳述,也可能不被信任),是故主線當中,無論是回憶電影或者院內生活,情節全都真假相摻,無法確定──而這正是精神疾患者日常面對的現實。

故事裡最常出現的衝擊是性、暴力,以及兩者的結合,而主角的對應方式就是回以暴力。尤其當主角面對相對弱勢的一方,即使對方並未展現暴力,主角也已經學會:只要施以暴力,就能讓對方服從。

暴力同時出現在《瘋人院之旅》另一條隱微的故事副線。這條副線以主角的外甥女,也就是姊姊的女兒為主。從某些情節和對白可以得知,主角曾經打過外甥女,而原因除了主角的脾氣問題,也因外甥女當面叫他「廢物」──媽媽(亦即主角的姊姊)曾私下如此形容主角,外甥女只是有樣學樣。媽媽沒對孩子解釋過主角的疾患,只說主角是個「懶惰、沒用、會傷害人的人」;而因為挨打,外甥女決定「要殺死舅舅」,甚至拿自己的小熊玩偶先做練習。在故事副線裡,外甥女的狀況彷彿主角過往的重演,這回主角成了加害者之一,暴力向下傳承,也可能繼續將某些受害者推出「正常」之外、傷害更多人。

PAM PAM LIU巧妙利用圖像小說的特性敍事,圖像除了與文字共同推進故事之外,本身也透露其他訊息,例如故事後半提及,主角小時候曾在作文中自承崇拜希特勒,而細心一點的話,會在故事開始沒多久時就發現這件事──主角帶進療養院讀的書,是希特勒的《我的奮鬥》。

主角崇拜希特勒的起因,是他認為希特勒在學時和自己一樣飽受欺負、不被了解,但後來將心中的不滿化為報復世界的行動力。如此內容的作文自然會被老師注意,但老師採取的手法不是理解或說明,而是羞辱式的懲罰。副線中外甥女讀了主角的作文簿之後,媽媽說希特勒「殺了一堆人之後還自殺」,結果外甥女因而認定「他一定是很勇敢又厲害的一個人」,雙眸閃亮,替後續的扭曲發展埋下伏筆。

在有時殘酷、有時居然透著喜感、相互對應、彼此承接的圖像故事之外,《瘋人院之旅》每章之前的引句也與內容呼應。這些句子有的來自書籍,有的來自書籍摘文,有的來自名人語錄,也有的來自實際訪談。

不是所有童年遭逢暴力或性侵害的人都會出現精神問題,精神疾患不見得只導因於外界刺激,《瘋人院之旅》無意提供讀者單一解答,而是透過情節呈現它的複雜面向。

我們不僅一起生活在同一個物質世界,人類社會的個人也需要依賴許多他者才得以存續。理解精神疾患者的複雜,才有機會從中找出協助、或者阻斷成因的辦法──事實上,這是所有人本來就在進行的作業,因為就算被劃歸在「正常」範圍當中,每個個體都仍存在差異。

畢竟,我們看到的世界,並不是同一個世界。

倘若缺乏理解,我們的人生,就是一段瘋人院之旅,整個世界,就是一個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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