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因故重讀《守護者》(Watchmen)。
《守護者》由Alan Moore編劇,Dave Gibbons繪製線稿,John Higgins上色(也曾發行過沒上色的黑白版,名為《Watchmen NOIR》),從1986年到1987年分為十二期每月連載,然後集結成單行本。以表現形式來看,《守護者》的主線故事以漫畫方式呈現,不過每章之間還有大量文字,來自故事裡的角色回憶錄、訪談、信件、投稿文章、相關報導等等,加上原初就以十二期完結的方式規劃故事,並未打算如一般商業漫畫般進行長期連載,是故目前大多將《守護者》視為「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
2009年,《守護者》被改編成真人電影,書中的漫畫《黑船傳奇》(Tales of the Black Freighter)也改編成直發DVD的動畫片;《守護者》的編輯Len Wein另為前傳遊戲《Watchmen: The End is Nigh》寫劇本,HBO在2019年以原典發展了後續的同名影集。事實上,《守護者》剛開始連載的1986年,就曾有改編真人電影的計劃,還邀請原作者Moore寫劇本,不過遭到Moore拒絕;2009年的電影版找來繪者Gibbons當顧問,不過Moore仍然拒絕和這部電影扯上關係。雖然Moore認為電影編劇David Hayter的改編版已經很接近原典,但他也認為這個故事是為了漫畫設計的,只能以漫畫的形式呈現。
俺對2009年的電影版印象其實不差(導演Zack Snyder拍攝的作品如果是翻拍自老電影還是改編自書籍,表現大多不錯,自己的原創故事就問題很多),不過俺也同意Moore的看法:雖然不免有些刪節和重整敘述順序,但電影已經將原典情節大半設法搬上大銀幕,只是即便如此,電影仍舊沒法子完整表現原來圖像小說所呈現的故事。
重讀《守護者》圖像小說版,再次、也更加明確地認知了這個事實。
原因之一是文字。
按理說漫畫裡的對白可以轉為電影裡的角色台詞,說明文字可以轉為以電影畫面呈現或鏡外旁白──鏡外旁白得看狀況,有時使用會顯得很糟,不過《守護者》沒有太多必須這樣處理的說明文字,較常出現的只有某個角色的手記內容,這用鏡外旁白處理沒有問題。但是Moore的文字使用相當巧妙,有時上一格A角色的對白與下一格另一場景的B角色對白會相互連結,有時同一格裡是A角色的對白但畫面是B角色在另一場景裡發生的狀況,可是場景不同的對白與畫面卻彼此呼應;有時同一格裡A角色的對白會因B角色的動作產生雙關語意,有時角色的對白還對應到另一角色正在閱讀的《黑船傳奇》。
漫畫可以利用畫格的切割將對白分段、與畫面做出明確的對應連結,在動態連續的電影裡比較難以同樣精準地控制;而與《黑船傳奇》相關的部分,則因《黑船傳奇》這個支線在《守護者》電影版的戲院版本裡整個被刪掉了,所以根本沒法子處理。
此外,圖像小說版本每章中間的附錄內容在電影版中也幾乎全拿掉了,僅有部分被設法置入主線情節當中。這些附錄在原典中補足部分主線沒提及的內容、加厚角色深度,以及將故事中架空的1985年末美國社會氛圍描述得更加完整。少了這些資訊,電影就顯得相對單薄。
原因之二是畫面。
Gibbons一向是使用靜態畫面做出電影般剪接轉場的好手,這部分轉換成電影理論上很合適;但Gibbons也充分利用了閱讀時翻頁的步驟,除了在翻頁前後的畫格裡置入場景轉換,也會讓對開的頁面做出其他設計,例如書中有兩頁無對白的對開畫面,畫格一方面流暢地顯示一連串動作場面,另一方面在左右兩頁呈現了奇妙的對稱構圖。
當然,「對開頁面」這種狀況在電影裡本來就不會照樣出現,得用電影的敘事形式進行,但《守護者》圖像小說的畫面難以用電影形式呈現,還有另一個因素。
《守護者》圖像小說的畫格當中充滿許多訊息,有些隱在上述的角色動作裡,有些則隱在路邊的招牌、廣告、海報或者報章雜誌當中,這些訊息不影響主線故事,但全都會讓故事顯得更豐富,它們有的指出角色的處境,有的暗示情節的發展,某些畫格的訊息有深層隱喻,某些畫格的訊息光是一格就是一樁事件的濃縮。
照理說將這些畫格裡的東西全放進電影畫面不是不行,但這會牽涉到看電影和讀圖像小說(或者文字)最根本的不同,也是第三個原因:閱聽者接收訊息的速度。
電影、戲劇、影集、漫畫、小說等等,都是將「故事」傳達給閱聽者的表現形式,而閱聽者接收訊息、在腦中重組故事的方式當中,只有「閱讀」可以讓閱聽者主動掌控接收的速度,電影、戲劇及影集等等形式的故事進行速度,閱聽者只能被動接受──電影和影集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快轉停格和倒帶,不過以那些表現形式設計的故事敘述時,考慮的會是導演等創作者想要提供給閱聽者的速度,而非這類後續控制。
日本動畫監督押井守曾說,「所有電影到最後都會變成『Anime』」──「Anime」是「animation」的簡稱,也就是「動畫」,在日本以外的地區,「Anime」專指日式動畫。不過押井守的意思並不是說所有電影都是動畫電影,而是動畫與實景拍攝的電影不同,動畫畫面裡的東西全是刻意畫上去的、聲音也是故意加進去的──實拍電影的街景裡倘若有片葉子飄落,有可能是意料之外但導演沒注意、或注意到了但覺得沒關係所以保留在影片裡的,但動畫的街景倘若有片葉子飄落,就是動畫監督認為這裡必須有片落葉,這個「必須」傳達了某個訊息。押井守的意思是,電影導演和動畫監督一樣,都必須考慮在流動的畫面裡置入多少訊息,而這些訊息得要在畫面變化的時間裡可以讓閱聽者理解(話說回來,押井守自己有時也會塞進太多資訊)。
是故,僅有透過「閱讀」圖像小說,閱聽者才能夠慢下節奏一一查找畫格中隱藏的資訊,看到某個轉折時可以翻回前幾頁檢查自己漏了什麼、發現某個隱藏訊息時會猛然省悟這個訊息暗指了哪些物事。
換個角度看,俺一向不認為「改編」必須「忠於原作」,改編的重點該是改編者用自己的視角、用另一種表現形式重述故事時,打算告訴閱聽者什麼主題。以這個角度來看,HBO的影集版本反倒比較有趣,而想盡力重現原作的《守護者》電影版,怎麼做都無法成為和圖像小說版一樣豐富的故事。
《守護者》圖像小說這些文字和畫面的對照呼應不影響讀者對主線故事的理解,但越是仔細留意,就越會發現箇中彼此相關、相互扣接成一個巨大精緻的整體(而這說法甚至可以對應到故事裡兩個角色對「時空」與「資訊」的看法)。想要體會這部分的樂趣、完整領略,必須閱讀圖像小說才行;或者,用Moore的說法,這才是《守護者》這個故事該有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