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卜洛克到Sztybor,關於對白

Wolf Hsu
Jan 31, 2023

--

(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photos/SN4mw7WTLFE

許多年前,某作者的新書發表會上,一名聽眾會後舉手,說故事裡某配角在幾句交談之間就對剛剛遇到沒多久的主角講出了自己的家族祕辛,讀起來相當不合理;作者則表示,他的確遇過一些人會三兩下就把自家家底全都講出來。當時俺也是聽眾之一(印象中站在最後),心裡很認同這名聽眾的看法。

俺明白有些人會很輕易地把自家事對外人說──俺也遇過這樣的人,有時甚至讓俺覺得他們樂於分享那些家庭內的八卦;問題是作者遇過這樣的人就這麼寫不見得能夠說服讀者,讀者可能沒遇過這種人,或者認為主角這樣隨隨便便就獲得理應難以窺知的資訊來輕鬆了。

重點是要在故事裡讓讀者感覺合理。

俺那時想到的解決方式,是讓其他配角講幾句話,例如嘆氣說「某某某你又到處講家裡的事了」,或阻止「不是說過很多次、不要一直把那些事告訴別人嗎」之類的,這樣的對白會讓讀者明白:原來這人平常就到處講這些資訊、搞不好全村的人無論生熟都知道這些資訊,這人對主角講這些才是他的「正常」狀況,而且就算他不講,主角也很有機會從其他角色口中得知。如此一來,那個橋段就會顯得合理許多。

這幾天想到這樁事,心忖倘若對白處理得好,說不定毋需動用其他配角,光是原有的兩人對話就能讓橋段合理、讓讀者明白這個多話配角的個性就是會一直對外放送家族祕辛。

會這麼想的原因是重讀了卜洛克(Lawrence Block)小說《一長串的死者》(A Long Line of Dead Men)。

《一長串的死者》是卜洛克小說「馬修‧史卡德」(Matthew Scudder)系列第十二部作品,1994年初版,那是這系列小說出版速度最穩定、內容品質也最好的一段時期──俺私心認為這系列小說在1982年的《八百萬種死法》(Eight Million Ways to Die)是關鍵,接下來1986年的《酒店關門之後》(When the Sacred Ginmill Closes)是整理與嘗試、尋找新方向,然後從1989年的《刀鋒之先》(Out on the Cutting Edge)到1998年的《每個人都死了》(Everybody Dies)是黃金時期。

這十年當中共有八部系列作品,俺每部都重讀過兩次以上,唯一只讀一次的就是《一長串的死者》;俺不大確定原因,可能是因為俺對故事裡那個俱樂部的設定、真凶身分以及最後得面對哪種下場,印象都太深刻了,所以每回選書重讀,總會下意識地跳過它。

不過這回重讀,故事裡對白的寫法特別引起俺的注意。

好的對白兼具幾個功能:顯示角色的個性與背景設定、提供資訊,以及推進情節。從整部小說來考慮,對白還有調整敘事節奏的功能──不管小說敘事用的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甚或是少見的第二人稱),對白都可以讓情節推進從作者的持續描述裡跳出來,改變行進速度。

卜洛克一直擅寫對白,他在回憶錄《酒店開門之前》(A Writer Prepares)也提及此事(同時承認自己愛寫對白的另一個現實原因:對白容易混字數);而《一長串的死者》可能是這系列作品當中,主角史卡德和最多不同角色講過話、也有最多配角只出現過一幕但仍講了不少話的故事。

《一長串的死者》描述一個祕密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沒有控制世界的陰謀,只是三十一個男人每年固定聚餐一次,吃飯聊天,並且在餐會裡宣讀俱樂部過世成員的名單。這名單想當然而會越來越長,待到俱樂部剩下最後一人,他就得負責再找三十名年輕男子加入,告訴新進成員這俱樂部的規矩,接著繼續每年聚餐一次。雖然只是聚餐,沒做什麼其他事,但這俱樂部的成員全都自動地將其視為某種祕密,成員的家人或許知道該成員每年都會去參加一個聚會,可是不知道實際情況(例如可能以為是大學同學聚餐),成員們平常各過各的生活,不會相互聯絡。

故事開始時,有名成員破例找上史卡德,告訴史卡德這個俱樂部的事,原因是從這一屆俱樂部的三十名成員被上一屆最後一名成員找齊、開始每年的例行聚會之後,數十年間,已有成員陸續死亡,而聯絡史卡德這名成員察覺,以他們的年齡來看,俱樂部成員的死亡率似乎偏高,已有半數以上身故。

這屆死亡的成員當中有的是被徵調到越南參戰身亡,有的患病,有的則是遇上意外事故;所以有些應該確定不是遭人殺害,而那些意外雖然可能是謀殺的偽裝,但也可能真的就是意外。成員們行業各異、平時沒有交集,很難想像會有這麼多成員成了不同凶手的目標;但倘若是單一凶手針對俱樂部成員下手,念及「成員們並未對外提過俱樂部」的狀況,可以推論:凶手就在仍然在世的成員當中。這名成員找上史卡德,就是想要請他調查這事。

時間跨度很長,分布在其中的死亡案例有十多起,要調查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史卡德做了他一向會做的事:收了錢,說不保證自己能查到什麼,然後開始到處找人問問題。

這本書裡對白似乎比其他系列作更多的原因,就是因為牽涉太多人了。有的角色講得多,有的講得少,大多數對白都發揮了提供資訊(雖然很有可能是與破案無關的資訊,不過這類資訊本來就會出現在調查過程,該考慮的是要放入多少)及推進情節(讓史卡德明白「這方向沒什麼用」也是一種推進方式)的功用,但最有意思的是,無論講多講少,卜洛克總能在角色的對白裡讓俺覺得「對話這樣推進很自然,所以提到某事很正常,就算那事似乎不會馬上對一個外人坦承,但這角色在那個情境下這麼講是很合理的」。

不容易啊。要是讓卜洛克來寫俺在開頭提到的那個橋段,那名聽眾也許就不會有意見了。

春節連假時讀完《一長串的死者》,接著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開始,很臨時地接到一個公開採訪波蘭劇作家Bartosz Sztybor的任務──動畫《電馭叛客:邊緣行者》(Cyberpunk: Edgerunners)的劇本就出自他的手筆,他也替《獵魔士》(The Witcher)漫畫版撰寫劇本。

因為要採訪,所以先弄到他的一些其他作品,其中包括一部短片,英譯片名叫《The Food Chain COmplexity in Afforested Grounds》,大約只有六分鐘,對白不多,但寫得很聰明──這「聰明」指的不是文字用得很精妙、讓觀眾覺得角色很聰明,而是寫得很平實、符合情境,但非常簡單地就能建立角色形象以及補充發生在劇情之外的資訊。

俺在採訪時同Sztybor提了這事,他說他的確很留意對白寫法,總在發表前一刻還想改動。他的創作大抵與圖像結合,對白必須一方面精簡、一方面和圖像相輔相成地推動故事。

俺相當同意,而這代表對僅以文字呈現的小說創作而言,對白更是需要持續努力練習的技法。雖然寫小說比較不需要在意對白字數(漫畫就很需要注意),但對白語句的長短也會影響讀者的閱讀節奏;況且,寫小說沒有任何畫面可以輔助讀者理解角色們說話時包括表情、動作,以及周遭情況之類的訊息,純粹要靠文字,哪些東西應當分出來另寫、哪些東西溶進對白裡會更好,都是創作時該仔細打磨的功夫。

--

--

Wolf Hsu
Wolf Hsu

No responses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