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掉搭機過境不算,俺到香港旅遊的經驗只有一回,21世紀初期的事,當時「五十年不變」的「一國兩制」看起來還沒有明顯的異樣。走了幾個景點,由香港朋友帶著體驗道地的茶餐廳,但印象最深的其實是進重慶大廈一樓逛了一圈(香港朋友聽到這事時覺得很不可思議),一樓有好幾家印度店鋪,俺很想買幾片寶萊塢DVD不過很務實地沒掏出皮夾。
彼時俺對香港的認識很淺,但並不自知──俺看香港漫畫(包括一些和商業漫畫風格不同的作品)、聽香港音樂、看香港電影(港劇相較之下看得很少),當然也讀香港作者寫的小說;不光是俺,和俺同輩的台灣人在成長過程裡或多或少都接觸過上述種種作品,不過或許很多人和俺一樣,閱聽不算少,思索不算多。
搭車時俺看到某棟大樓,對朋友說「香港的樓好高啊」,朋友笑笑說「香港沒地震,是個福地嘛」。俺知道當年看到的大樓應該是條「屋邨」,也就是政府興建的「公屋」;那時聯想到的,可能是香港「古惑仔」系列電影的第一集開場、周星馳電影《整鬼專家》的場景,或者是更早之前的港劇《義不容情》。這類公屋印象後來在電影《三更》第三部分〈回家〉當中會再被勾起(雖然這部電影裡的場景其實是當時空置的警察宿舍),十多年後再在電影《殭屍》當中出現。
朋友不知道俺那句話是因為看到公屋,所以回答的內容並不限於公屋──香港的高樓很多,尤其對俺這種在台灣南部鄉下長大的孩子而言那個樓層數字簡直不可思議。但因朋友那句回答,俺有好一段時間都以為公屋那麼高的主因是香港沒地震──沒地震自然是能放心蓋高樓的原因之一,不過興建公屋的主因和地震沒有關係。
香港學者梁啟智的《香港公屋》一書,開頭不久就講了公屋的歷史,而且指出多數人認為的公屋起源──亦即1953年的「石硤尾大火」──並不真是當時港英政府規劃公屋的起點。
梁啟智就是在公屋長大的小孩(俺會直接把他放進記憶中《義不容情》的場景裡),在疫情期間,興起「走遍香港所有公屋」的念頭,這是《香港公屋》一書的基礎。不過《香港公屋》並不是公屋導覽(雖然某些部分也有這個功能),而是以各條屋邨為原點,帶出約莫半個世紀的香港社會變化,包括歷史、政治、階級、大眾娛樂,以及前幾年的街頭抗爭。
住在公屋代表了某種社經位階,也因如此,說自己「出身公屋」便會增加與廣大庶民的親近感覺,就算並非出身公屋,政客及政治人物(包括已故的英國女王)也都明白可以利用公屋營造親民形象。公屋是政府用來集中管理民眾的手段之一,但也會反過來包裝成一種為民眾著想的福利;每座公屋可能已經是個能夠滿足個人從受教育到食餐飯的獨立世界,但每座公屋的設計並非完全相同,其中有時會有建築師的巧思,有時會有過往留下的遺跡典故。抗爭期間有些公屋居民為抗爭者提供協助,有些公屋出現「連儂牆」;而抗爭之後,也有些有心改變現況的年輕人選擇從公屋開始介入政治。
梁啟智並非大力歌頌公屋──他很明白,在香港被中共當局整得越來越慘的現今,許多人會將過往美化、將公屋視為某種舊日美好時光的象徵,目前也的確有些公屋成了具有「特色」的旅遊景點。《香港公屋》裡講了梁啟智實地走訪所有公屋時看到的特色,也講了公屋制度的問題,以及不同時期當權者在不同階段制定不同公屋政策的原因。閱讀《香港公屋》,會發現梁啟智剖析了公屋的複雜,也因此能夠深刻感受到他的誠懇,以及對香港的感情。
老實說,俺有點始料未及。
俺讀過梁啟智的《香港第一課》,那是一本多元、全面,極適合用來認識香港的作品,揭露香港除了金融、購物、美食及娛樂之外的其他面向;因此閱讀《香港公屋》前,俺本來預期會讀到的是梁啟智聚焦公屋建築及相關制度,從這個方向切入談論香港。《香港公屋》的確有這樣的內容,但它向外觸及的題目比俺預料的更廣,向內觸及的情感也比俺預料的更深──雖然梁啟智的筆調並不煽情濃烈,但《香港公屋》某些段落讀起來雖仍有學者的理性分析,卻同時帶著坦率的觸景生情。
《香港公屋》是梁啟智寫給家鄉的情書,是重要的歷史紀錄(讀的時候總希望也能有人可以為台灣某些奇妙的住宅聚落留下這樣的資料),也是認識香港的特殊角度。他最後引了黃偉文作的〈浮誇〉一曲歌詞,這是一首俺很喜歡的歌,只是想到唱這首歌的陳奕迅近年言行,不免感慨。
俺衷心期盼有生之年能到香港實地看看公屋──倘若不成,至少俺很高興俺讀了《香港公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