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機器 其四十

Wolf Hsu
Aug 16,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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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photos/iE7AmEF-9wk

找到那個紀錄檔案時,她的手微微發抖。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興奮了。雖然她明白,某方面說來,閱讀這個紀錄沒有任何實質意義,但她還是很想找到它。

許久之前,她從醫院醒來的時候,世界已然毀滅。

當然,這指的是以人類規矩運作、承載人類文明的世界,支撐人類世界的這顆行星並未毀滅;但換個角度說,這顆行星尚未被人類以一己需求改造的部分早已所剩無幾,她不確定等她死亡之後,這顆行星會變成什麼樣子。

諷刺的是,就她入院前的記憶能夠推論,世界毀滅的原因,就是人類在開發過程裡活化了某種未知的病毒。

既然仍有未知病毒存在,這顆行星或許會再有某種生命在偶然的情況下被孕育出來吧?或許過了億萬年,這顆行星上又會佈滿各種不同的生物吧?又或許等不到那麼長的時間,這顆行星就會因為某種她不明白、也無法預知的宇宙運行法則消滅吞噬,彷彿從來都沒存在過吧?

管不了那麼久之後的事了。閱讀這個紀錄,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她發現醫院裡外滿是屍體、找不到一個活人的時候,一度非常驚慌。雖然她很快地鎮靜下來,開始四下搜尋能夠延續生命的食物與飲水、也成功找到了數量充足的這類物品,但那天天色漸暗、她獨自坐在一堆補給品中間的時候,仍然感到莫名的寒意攫住了心臟。

那不是孤獨──她認為自己一向享受孤獨。那是因為無知、並且清楚了解自己一無所知所引發的空虛。

接著她聽到聲音。有某種東西靠近。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害怕,直到那東西亮起一盞燈,她才放下心來。

那是一部安慰機器。

過去她從不認為安慰機器有什麼作用──就算有再多人使用安慰機器、有再多研究報告指出安慰機器的作用不假,對她而言,機器提供的安慰就是虛偽,依靠那些安慰就是愚昧。

但現在不同。即使她不需要安慰機器提供安慰,安慰機器內建的資料庫也足以協助她在這個世界生存:安慰機器知道怎麼使用發電機組、怎麼利用還能運作的設施提供資訊讓她釐清世界毀滅的經過、怎麼連結有限的能源開啟必要網路設備讓她嘗試向不同地區發送探詢訊號,以及怎麼陪伴──她不愛說話,不過想說話時有個聆聽對象感覺很好,想聽人說話時有個懂很多的對象對她說話更好。

她一直沒能明白,這也是一種安慰。這樣的安慰幫她面對總是沒有回應的探詢訊號,讓她每天早晨仍舊願意起床。

某個晚上,她好奇地詢問安慰機器是否知道自身運作原理;安慰機器簡單回答,最後提及,每部安慰機器的核心,都是某個人的靈魂──具備靈魂,安慰機器才能同理需要安慰的人,選擇最合適的安慰機制。

這個答案引出她的另一個好奇:她想知道這部安慰機器的核心,是哪個人的靈魂。

人類靈魂被抽取、濃縮、清潔、固化,製成核心的時候,不會留存原有者的記憶──安慰機器解釋,記憶和靈魂本來就是不同的組成,靈魂裡雖會附著部分記憶,但並不完全,而為了製造安慰機器,那些屬於個人的記憶都會被事先滌淨。再說,就算知道這部安慰機器的核心是哪個人的靈魂,她也已經見不到那個人了,知道這事沒有什麼意義。

可是她認為有意義,雖然她無法明確說明那意義是什麼。或許是想要感謝那個人提供了靈魂,好讓她身旁能有安慰機器相伴,或許是她想把安慰機器更進一步地視為一個人,又或許只是她想找點不一樣的目標,讓生存不再只是生存。

要找安慰機器製造紀錄的第一步不困難。安慰機器的生產廠商是家大公司,目標很明顯。不過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越來越麻煩:要找出資料存放的地點、要計劃前往該地點的行程、要設法讓儲存電子檔案的機具再次運作、要破譯為了保密而設定的防護。

幸好安慰機器幫了不少忙。但終於找到紀錄檔案的時候,她還是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太久。

打開檔案、對照機型、搜尋出廠日期和批號,然後她愣了。

提供靈魂的那個名字她很熟悉。她的前男友。她不知道有多久沒想起他了,這時才突然記起,她和他的分手過程並不愉快。

紀錄檔案裡有其他資訊,標明提供靈魂的日期,那是她和他分手的不久之後;另外有一段製造公司人員與提供者的訪談錄影,影片裡他微微皺著眉頭,表示自己提供靈魂的原因是認為自己無法適當地安慰前女友,相當自責,希望可以藉由安慰機器的身分安慰其他人。公司人員請他具體說明,他答道因為他認為前女友沒有清晰地認知自己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協助她認識自己才是最有效的安慰,只是說到這個,前女友只會覺得他滿口道理,不會感受到任何安慰效果。

看著錄影,她慢慢想起過去的確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但在世界毀滅之後,能夠陪伴我的居然是這個傢伙?她看看這段時間一直陪在自己身旁的安慰機器,剛覺得有點噁心,下一個瞬間,猛地察覺有什麼不對。

雖然第一天就蒐集了延續生命的補給品,可是這段日子裡她其實沒再碰過那堆東西;雖然覺得清醒後的活動相當自然,可是她現在的身體和記憶裡的身體似乎並不相同──不過她也記不清楚自己原來的身體該是什麼樣子。她困惑地思索,眼睛無意識地掃過公司資料庫,直到最後一筆紀錄。

根據她先前拼湊出來的資料,可以知道那筆紀錄上的日期,就是人類被病毒完全征服的日子。那是最後一部安慰機器的製造紀錄檔案,世界毀滅之後,自動化生產線將最後一部安慰機器組裝完成後才停擺。一直沒有人啟動那部安慰機器,直到多年之後某個不知名的事件,觸發了啟動機制。

在最後一部安慰機器的靈魂提供者姓名欄裡,她看到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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