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電影《男兒王》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抱著看賀歲片的心態進戲院看《男兒王》,而《男兒王》也很有賀歲片的質地:色彩繽紛、帶著歡鬧的喜感,以「家庭和諧團聚」開展故事和收尾,而且起始和結束的橋段,時點都落在農曆春節前後。
建設公司的男性中年主管曹啟明(李國煌飾)在公司年終聚餐(應該是尾牙)時突遭解雇,自己剛買房買車,不但有貸款壓力,還同時得知妻子懷了第二胎。曹啟明不願放棄目前的生活條件、不願妻子得知失業真相,但遍尋不著適合資歷及薪俸要求的職位,陰錯陽差到一家扮裝俱樂部工作──《男兒王》的故事如此開始,不難想像後續發展的方式:曹啟明會在不情不願的狀況下扮裝登台、先是跌跌撞撞後來意外成名;隱瞞家人的過程會產生笑點、家人發現的橋段會出現衝突,最後各方相互諒解,圓滿收場。
《男兒王》的確如此發展。但倘若只有如此,《男兒王》會成為一部觀影重點聚焦於歌舞及笑料的娛樂片,劇情值得討論的部分可能不多。可是《男兒王》導演王國燊及編劇賴宇涵的意圖明顯不只於此。
倒不是說《男兒王》藉由扮裝表演者的設定深入探討了LGBTQ族群面對的種種問題。這部電影當然觸及了這部分的議題,但並未完全聚焦,也沒有仔細區分扮裝者、同志、跨性別者等等的不同,一方面因為如此安排比較合理──觀眾跟著曹啟明進入扮裝表演者的世界,而扮裝表演者不大可能對一個異性戀中年男子仔細說明自己的性傾向──另一方面,也因為《男兒王》的主題並不在此。
《男兒王》的主題比較輕淺。「輕淺」這詞並無貶意,因為輕淺同時意味某些更表層、更日常、尚未完全理解自己不理解的事卻已經做出結論的情況。
這個主題比較隱微的是「父權」。曹啟明失業之後,堅持不賣房賣車、不讓妻兒知道自己的狀況,為的除了「維持家庭生活品質」之外,也有「保住男性尊嚴」的成分。曹啟明是典型的父權社會男性,以職位、收入及伴隨而來的種種社會階級象徵建構形象,他必須盡全力維持。雖然職業介紹所多次建議他處理房產及車子來抒解財務困境,但他無法接受;雖然接近劇末時他與妻子對質,將自己不與妻子商議一事歸因於自己的忍讓(而妻子在那個橋段的表現也較偏強勢),但這決定仍與他認定的男性形象有關。
那個對質場景帶出故事主題比較明顯的部分,亦即「歧視」。
雖說比較明顯,但劇中真正凸顯「歧視」的,集中在中後段扮裝表演者與中學同學的衝突,以及曹啟明夫妻對質這兩個橋段;編劇及導演在其他情節裡,安排了相當輕巧的方式,指出這個思索方向。
電影開始時,曹啟明戴著一頂假髮在尾牙舞台上表演歌唱,除了讓觀眾明白「他會唱歌」這個角色特性、在後續情節裡繼續發揮之外,也點出一事──曹啟明那時就已在扮裝表演,只是沒有扮成女性;那麼,為什麼只戴假髮表演妻子可以接受、化了妝穿女裝就不行?除了外貌,曹啟明並沒有改變。或者換個方式想:倘若曹啟明在尾牙場穿女裝唱歌,那妻子可以接受嗎?
「扮裝」這個設計也出現在另一個橋段裡:曹啟明的兒子在學校演舞台劇《花木蘭》時,男扮女裝演出花木蘭這個角色──為什麼小男生扮成女生可以接受、長大了扮成女生就不行?在夫妻對質的橋段裡,曹啟明的小姨子也在場,以「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為由斥責扮裝表演者;但曹啟明的兒子演《花木蘭》時,曹啟明的妻子和小姨子都去看了,小姨子還說出「小孩扮裝真可愛」之類台詞,所以標準是什麼呢?得視第二性徵是否發展成熟來決定能否扮裝嗎?
上述橋段揭露的「為什麼」並不是武斷地下結論說「戴假髮可以,穿女裝當然也可以,小時候可以,長大了當然也可以」,而是單純地在問「為什麼」:對性別形象的判準,究竟是怎麼建立的?依循哪些原因?有沒有道理?電影裡沒有這類討論,只是指出疑惑,同時回頭詰問:在沒有討論、尚未理解時就顯示的歧視,是怎麼來的?
「歧視怎麼來的」可以拉回曹啟明身上。
曹啟明成為扮裝表演者之後,不明白為什麼表演要對嘴唱歌;其他表演者提出的理由包括「表演時的歌曲是女聲唱的,用男聲唱不好聽」及「這是表演的規矩、傳統」。到了電影中段,曹啟明發現就算那些理由成立,扮裝表演者們不唱歌的真正原因其實是他們「不會唱歌」。這個意外讓曹啟明有機會以扮裝表演者的身分唱歌、變成焦點甚至爆紅,也顯露了曹啟明的思考方式。
身為典型的父權社會異性戀男性,曹啟明對扮裝者的歧視相對輕微一點,但思考方式反應了這個角色在父權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位置,容易以自己的標準理所當然地建議或指導他人──現實當中,大多會以「說教」的方式表現。反過來說,扮裝表演者因自身限制而定下的規矩,自然也限縮了發展的可能;但這套成為傳統的規矩協助扮裝表演者確立了表演風格(劇中由張承喜飾演的珍珠一角說得明白:她要讓觀眾笑,但不是嘲笑),曹啟明倘若想要改變,就必須先設法了解、討論、擬定測試方式,而非僅是質疑。
《男兒王》的美術與歌舞設計都很有趣,最大亮點自然是將名曲〈I Will Survive〉翻唱成台語的〈我站起來〉,但最動人的可能是李國煌翻唱的梅豔芳歌曲〈女人花〉。電影的主題是「父權社會中的歧視」,設計巧妙,並不說教,觀影經驗愉悅開心。要說比較可惜的部分,或許是鳳姐(薛素珊飾)一角。
人稱「鳳姐」的「潮州鳳」是街坊老大,扮裝俱樂部是向她租的。鳳姐扮相和舉止都相當中性,和扮裝表演者形成有趣的對比,加上她對曹啟明很有好感,理應是個可以發揮的角色,不過或許囿於篇幅,沒能加強著墨,於是成為一個大多用於製造麻煩的功能角色。
王國燊原來打算拍的可能不是賀歲片,不過《男兒王》的氛圍相當賀歲片,在台灣也被排在春節檔期上映。抱持著看賀歲片的心態去看沒什麼問題,而且《男兒王》提供了娛樂效果,但不只有娛樂效果。看完這部電影之後,可以因為劇情的關係多想一下:不只扮裝者、不只LGBTQ族群,當我們看不起和自己不同的人時,到底有什麼原因?
這是了解他人和了解自己,最要緊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