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名死囚

Wolf Hsu
Feb 26, 2024
(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photos/black-and-white-road-sign-h4lhTfIqCPQ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終於出了電子書,當然買了──在俺開始讀卡爾維諾的上個世紀末,他的另一部作品《看不見的城市》(Le città invisibili)似乎更受歡迎,不過俺偏愛《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或許因為這書用一種近乎遊戲的姿態在「玩」文字技法(而因為像是在「玩」,這些技法看來就既花巧趣味又理所當然,沒有顯出某種高高在上的距離),又或許很單純地因為這書比較有個俺當時認為「小說」該有的樣子(有這種認為的原因是俺當時讀的書還不夠多)。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可以仔細拆解分析、寫出一篇長長的說明文字(甚至一本論文),但光是閱讀它表層的故事就已經十分有趣。這故事大致分成兩條線,一是主角去買了一本新書(書名就叫《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接著因種種緣故一直讀到不同的書籍開頭、可是沒有一本書能夠完整讀完,在過程中見識了不同人對「書」的不同看法、讀法或對待方法,還談了戀愛;另一則是主角在整段經歷當中遇到的書籍內容(全都在主角不得不被迫中斷的部分戛然而止),每本書之間看起來毫無關聯,卻逐漸勾劃出另一層意義。

事實上,大多數讀者在翻開全書首章(就是主角打算去買新書的那一章)時就會覺得很新奇──因為這條故事線的主角叫做「你」。

以第二人稱敘事的小說很少,從讀者角度而言,這種敘事方式很怪──無論第一人稱或更常見的第三人稱敘事,讀者都在作者的安排下跟著某個或某些角色經歷故事,但第二人稱主角那個「你」看起來會像是直指讀者,可是讀者很明白地知道自己並不是書中主角,反倒很難像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那樣把自己代入某個角色。俺讀過的第二人稱敘事小說可能只有五本左右,其中有的俺完全讀不出這麼做的用意,只覺得作者在標新立異。

不過卡爾維諾這麼做是有意義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首章是主角去買書,第二章就是書中書《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開場,第三章回到主角因故中斷閱讀──也就是說,雖然讀者不是主角,但讀者讀這書的經過到這裡為止,和主角是十分接近的。就算不拿文學分析的專有名詞出來唬人,也可以發現卡爾維諾在首章用了相當有趣的手法、列舉種種購書程序和閱讀情境,為的就是要不著痕跡地把讀者拉進故事裡,變成主角「你」──那些手法在第三章之後就很少出現,因為讀者已經變成「你」、成為卡爾維諾可以任意使用的角色了。

話雖如此,卡爾維諾仍然很難將所有讀者一網打盡──書中主角「你」是個異性戀男性,而主角邂逅之後發展出關係的另一名讀者則是女性;俺是個異性戀男性,成為「你」並不困難,但女性、同性戀男性或其他性別或性傾向的讀者,讀這書的感受或許就不大相同。

奇妙的是,前陣子讀了另一本書,作者巧妙地利用了這個性別關鍵。這書也有兩條故事線,其中一條故事線不但用了第二人稱敘事,主角「你」也是個異性戀男性──而且這還是本可以被劃歸為「推理」類型的小說。

這本書是庫嘉夫卡(Danya Kukafka)的《死刑犯與三個女人》(Notes on an Execution)。

《死刑犯與三個女人》一樣從第二人稱敘事開始──「你」是一個等著被執刑的死囚,但好整以暇地計劃著要利用被「你」魅力迷倒的女性看守進行逃獄,並且將「你」偉大的思想筆記公諸於世;這條故事線從執刑前的十二小時開始,進行到執行的時刻。

另一條故事線則由第三人稱敘事,分別從三名女性角色的視角出發,從1973年開始,時間跨度接近半世紀。這三名女性與主角「你」有不同牽連,故事講的是她們的人生,但從中能夠拼湊出「你」的不同面貌。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的「你」沒有名字,而且是個讀者,兩者都有利於將正在閱讀的讀者拉進故事;但《死刑犯與三個女人》中的「你」不但有名字,還是個死刑犯,即使俺是個異性戀男性,理論上也不大容易把自己當成「你」。

可是,閱讀《死刑犯與三個女人》時,俺的確會從這個另有姓名的「你」身上看見自己。

生活在父權社會,生理男性(尤其是佔多數的異性戀)擁有許多自己可能毫無自覺的優勢,也容易理直氣壯地認定女性應該符合男性設立的標準;《死刑犯與三個女人》裡的大多數男性角色都讀得到這樣的狀況,他們不是每個都大男人主義、不是每個都是書中反派、不是每個都對女性施暴,更不是每個都和主角「你」一樣殺了人,但從許多橋段裡,都能讀到性別在各個層面造成的影響。

俺並不是想把《死刑犯與三個女人》描述成一本高捧女權、低貶男性的作品──這書是個帶著心理驚悚氣味的犯罪故事,從頭到尾沒提女權議題,但這些情況就明擺在那裡,隨處可見。

這讓《死刑犯與三個女人》選擇第二人稱敘事有了意義。

用第二人稱敘事寫小說不容易駕馭,很多時候甚至根本沒必要這麼做;卡爾維諾在1979年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裡應用得非常漂亮,同時也成了難以複製的經典──後續作者如果用同樣的招式,怎麼看就都是在模仿卡爾維諾。不過,庫嘉夫卡的《死刑犯與三個女人》找出了不同的路子,第二人稱敘事增加了故事的力道,同時更聚焦了主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