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的好玩是真正的正經事,因為那是「找自己」──關於《后翼棄兵》

Wolf Hsu
Nov 1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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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imdb.com/title/tt10048342/mediaviewer/rm3181501953

※本文涉及影集《后翼棄兵》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一開始很單純,為的就是好玩。

小女孩在孤兒院地下室發現下西洋棋的老校工,開始纏著校工要學西洋棋,這動機可能因為孤兒院的課程太無趣(她對宗教沒興趣,數學對她而言又太簡單)所以想要逃離,也可能因為那個黑白交錯的六十四格棋盤與彼此對望的兩方棋子讓她好奇。想學棋的動機可以這樣那樣列出許多種,但最核心最單純的動機大約就是這事看起來好玩──至少比做其他事好玩。

這是影集《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第一集裡的情節。

《后翼棄兵》改編自美國作家Walter Tevis 1983年出版的同名小說,共有七話,每話長度不等,描述主角貝絲(Beth Harmon)幼時因母親亡故而住進孤兒院,在因緣際會下學習西洋棋,展現才華,但被院方扼止。幾年後,貝絲被人領養,進入一般中學就讀,設法重新下棋、靠參賽獲勝的獎金與養母共同生活,排名逐漸上升,最後代表美國到蘇聯(當時是六零年代末期,蘇聯尚未解體)挑戰棋王。

從簡介想像,《后翼棄兵》似乎是個勵志向上的故事;從奮鬥經過與時代背景想像,可以推測貝絲大約會面對藥物和酒精的誘惑,這是許多傳奇故事裡主角都得接受的考驗之一,何況六零年代有段時間美國人曾大量使用各式迷幻藥物。這些想像的確都出現在影集裡,但狀況和原初想像的不大一樣;因為《后翼棄兵》的主題不是努力最後成功,也不是天才的崛起沉淪然後再崛起。

《后翼棄兵》,是個「找自己」的故事。

「找自己」是人類時常在做的事,有時有意,有時無意;微觀層面說來,「找自己」搞不好是人類所做的真正一件正經事──當然,努力生存或繁衍也是正經事,不過這類事情大多數生物都在做。

不管有意無意,「找自己」的無數種方式當中,最常見的一種,就是找到自己覺得好玩的事,這類事情可以籠統稱之為「興趣」。興趣以「好玩」開始,但倘若不想「用心玩」,那麼興趣就會停在淺層,它不是「最好玩」,也就可能被其他物事取代;但倘若深入了解,那麼一個人的興趣某方面會標示出他/她是什麼樣的人,某方面會在這人進行興趣時更加認識自己。

因為一個興趣常是一個世界,有自己的規則、組織、慣例及名家,還沒真正接觸前對它可能只有個不完整的印象。倘若要「用心玩」,就算不打算藉這個興趣揚名立萬,也會開始了解這些內裡的組成,學習並且應用;越是用功鑽研,興趣與自己就會扣得越緊。

而在學習興趣內裡的過程當中,人會開始明白如何應用興趣原有的大規則,知道想要達成目的,有時必須先有捨棄,一如「后翼棄兵」的開局手法,捨去一顆棋子,替另一顆棋子打開通道;人也會開始在大規則下建立自己的小規則,這些小規則會顯出個人特色,常與這人能到達興趣中的哪個層級有關。

貝絲在孤兒院的初期,院方仍能以安定院童為由合法發給藥物──這是貝絲養成藥癮的開始,與成名墮落之類情節無關。貝絲用藥之後,會在天花板上看見倒置的幻想棋盤,利用幻想棋盤下棋,是貝絲推衍棋局的獨門方式。

興趣有時可以跨越現實階級。教貝絲下棋的老校工與一名中學教師參加同一個西洋棋俱樂部,因此貝絲有機會去和中學生下棋,也因而讓貝絲確認自己的棋藝天賦,並且得到物質回饋(雖然只是巧克力)。就算後續院方禁止貝絲再與老校工下棋,「下棋能夠改變現實處境」的力量仍很重要,是故當貝絲發現可以透過參加棋賽獲取獎金來協助家用,便把握了機會(而且再度透過老校工的幫忙)。

不過,投入興趣,可能會碰上與現實不同的另一種階級──如前所述,一個興趣自成一個世界,自有規矩,有別於現實但狀況類似,有時仍被現實影響。以西洋棋而言,有規模不同的賽事,有積分,有排名,在這個世界裡,人的階級由這些規矩決定;而貝絲身為當時少有的女性棋手,又在這些階級標誌之外,多加了一個標誌。

這也是「找自己」必然會碰觸的議題,或多或少。生活在人類社會當中,個人會與難以計數的許多人產生關聯,並且不得不面對因人而生的性別、種族、社經地位及國家政治等等題目。

《后翼棄兵》在這些議題當中,最著力處理的是性別。

當時西洋棋界女性很少(現在略有不同,不過依然不多),這種狀況由許多原因構成,包括社會分工以及對女性的偏見等等。有些閱聽者認為《后翼棄兵》並不打算強調性別議題,不過影集裡呈現了性別分布強烈歪斜的西洋棋界、不負責任的伴侶與情人(都是男性)、設法獨力生活的女性,以及服從父權思想價值觀而自我設限的女性。事實上,真的不想碰觸性別議題,就毋需把主角設定為女性;貝絲不用高喊女權,只消問:「我的棋藝不亞於男性,為什麼不能和那些男人比賽?」,閱聽者就該正視並思索因性別而生的種種荒謬情境。

將主角設定為女性是有意義的。貝絲在參加地區賽開始獲勝後迎來初潮,便是一例──她是女人,她在男人自以為了不起的領域裡贏了。

「找自己」是個孤獨的行為。貝絲是孤獨的。幼時她擔心精神狀態不穩定的生母離她而去(游泳之後似乎就消失了),而生母後來以更絕決的方式離開了貝絲的生命;成長後遇上的男性無論在性事或生活其他部分,都也沒有成為她的依靠。貝絲依靠的是興趣,是西洋棋,因為在那個世界裡,她可以依靠自己。

生母與養母對貝絲都有正面及負面的影響,在「找自己」的過程中,很難擺脫人生初階帶領者施予的種種;這些影響有的有形,例如一件繡有名字的裙裝,有的無形,例如酒癮。而從興趣當中建立的自我規則,可能會是自己與眾不同的法門,但也可能讓自己誤解,例如貝絲認為要用藥自己才能看見天花板的幻想棋盤。繡有名字的裙裝在進孤兒院時就燒掉了,但生母的影響沒有消失,得到最終決賽,貝絲想起生母繡裙、接著自己沖掉藥劑之後,才代表貝絲從各方及自我的舊有限制裡脫胎而出,更接近自己,也就成了致勝的契機。

貝絲原來接受宗教團體贊助參賽,而當宗教團體希望她代為宣傳時,她已經有能力直接返還捐款;貝絲的自我追尋與宗教無關,不過這個舉動也讓她陷入沒有資金到蘇聯參賽的窘境。在這個橋段,劇情出現巧妙安排:資助貝絲的是過去在孤兒院的朋友,這個角色是黑人、是女性,正在存錢唸法學院,代表一個雙重弱勢正要在擁有另一套規矩的組織中躋身向上;朋友會適時出現,是因老校工過世,她來找貝絲參加葬禮。與此同時,貝絲請求經援的國家單位沒能撥款,倒是因為政治因素,派員與貝絲同行。

這個橋段顯出人與人之間的真正連結──串接的重點是金錢,但談的是感情的連結、互助、持續的關心,甚或自我犧牲;由人構成的政府組織,此時在意的是不同層面的狀況,對個人反倒沒什麼直接助力。

《后翼棄兵》的劇本完整巧妙,諸如此類精準設計隨處可見,每個小橋段都能找到有趣的連結;加上服裝場景及演員表現都相當到位,觀影經驗十分愉悅。

依循興趣世界中的規矩獲得勝利之後,就有可能動搖舊有規矩,就算沒有全盤顛覆,也會指出舊有規矩的問題所在。但「找自己」和「成為勝者」或「重寫規矩」是兩回事。

獲得最後勝利之後,貝絲到了蘇聯的公園,與一群下棋老人同聚,沒有組織階級,沒有積分排名;貝絲坐下擺棋,說,「下棋吧。」

那是單純的好玩。那是真正的正經事。

那是「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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