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寫過好些關於作家、作品與讀者之間的故事──事實上,在許多老金的故事當中,如果出現職業是作家的角色,那麼身處現實世界的讀者,大抵都可預期這角色的舉止言談會透露出某些特殊趣味。
例如收錄在中篇集《Four Past Midnight》裡的〈The Langoliers〉。這故事中的作家角色是個配角,但在一眾角色們發現自己陷入一個怪異場景時,作家肩負起將眼見的種種異常現象組合成一套理論、解釋眾人目前處境的責任。大家聽了作家不可思議但符合當下情況的理論之後,在一段情節裡,另一個角色做了某個舉動;依照作家的理論,這個舉動看似危險但並不危險,可是作家嚇了一跳,然後告訴這個角色:「不要相信作家──萬一我弄錯了怎麼辦?」
〈The Langoliers〉裡的作家很明白一件事:他對自己怪異處境建構的理論,其實是「將現有設定組合成小說場景」的結果,換成另一個創作者,依照相同設定做出來的組合可能完全不同。是故,這個作家的理論雖然可以妥適解釋角色們的處境,但他並不認為自己的理論絕對正確;況且,創作故事的場景及情節理論上都在作家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而現實當中的變數,永遠比想像的更多。
老金筆下的作家角色常會出現類似狀況,利用機會談一下作者、作品與讀者之間的關係──在〈The Langoliers〉沒有讀者,不過接受作家理論的角色其實就是讀者。〈The Langoliers〉的作家只是配角,上述橋段也只是故事裡的簡單幾行,老金還有很多把作家、作品和讀者拉到主要角色位置的故事,最有名的可能是《戰慄遊戲》(Misery)。
《戰慄遊戲》大多被認為是「瘋狂書迷囚禁作家、要求作家創作能讓書迷滿意作品」的故事,以故事的主軸來看,這個說法的確沒錯。但這個故事裡最有趣的其實不是「書迷有多瘋狂」這件事,而是作家在無法自由行動時、面對這種要求的回應。
故事裡的書迷之所以不爽,是因為她救了出車禍的作家後,才買到作家出版的最新作品,發現這本書居然把她鍾愛的角色寫死了,於是要求作家再寫。作家第一次寫出來的作品刻意迎合書迷,還把書迷的名字放進故事當中,沒想到書迷讀了故事之後更不開心,認為作家寫了個爛故事想打發她,分明把她當笨蛋。
是的,想要討好書迷,寫個曲意逄迎的爛故事是不成的──讀者或許不是作者,但不表示每個讀者都是笨蛋,換個角度想,如果自己的作品都是笨蛋喜歡,似乎也有點不大對勁。書迷有自己想讀到的情節,但不是希望作家照寫,而是希望作家仍能加上精采的創意,才能滿足閱讀的需求。
這或許是《戰慄遊戲》裡最有趣的部分──作家開始發現,自己認為已經寫煩了、俗爛了、雖然讓自己膁飽荷包但也讓自己難登「文學」殿堂的大眾小說系列作,其實自己並沒有那麼討厭;而且,在某些極端情況下,的確可以逼出作家自己都沒料想到的創意。
《戰慄遊戲》曾經改編成同名電影,票房和評價都不錯,相較之下,一樣以作家當主角、由中篇〈Secret Window, Secret Garden〉改編的電影《祕窗》(Secret Window)就遜色不少。但事實上,〈Secret Window, Secret Garden〉原作相當有趣,而且揭露了作家、作品與讀者之間的另一個面向。
〈Secret Window, Secret Garden〉裡正與妻子協議離婚的作家主角獨居在湖邊小屋,某日有名男子來訪,作家以為這不速之客是找上門的書迷,但男子表示自己上門是要討個公道──因為男子認為作家抄襲了他的作品,而且還出版了。
自己創作的作品被控抄襲,對自認沒做這事的創作者而言根本就是噩夢,而〈Secret Window, Secret Garden〉裡的作者的確也像經歷噩夢似地想方設法要證明自己沒有抄襲。老金在故事裡指出一個恐怖的事實:作家的點子幾乎來自某個無有之地,很難證明別人沒有想到類似甚至一模一樣的東西。
但仔細想想,所謂抄襲,其實分成幾個層次。
雖然老金認為點子常是憑空得來,但事實上寫故事的靈感大多來自生活,只是某些日常裡有的沒的以自己從沒想過的方式併在一起,就成了新玩意兒。關於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諸多傳說當中,有一個版本是他當年淘金未成,坐船南下時在船上聽了很多人的故事,奠下日後創作的基礎;關於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生平當中,也提過他的經典《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裡某個重要角色的死亡場景,是他故鄉當中某個老兵的真實際遇。
把聽來的東西寫進自己的故事裡,算是抄襲嗎?大多數人大約不會這麼認為。這其中有幾個原因。
一是作家自己的改造工夫。傑克‧倫敦或許真的聽了很多人的故事,但他寫的故事並不是單一某人的人生;馬奎斯在角色身上使用了一段別人的經歷,但這角色和那人的其他部分毫無關聯,那人和整部《百年孤寂》也沒什麼關係。
二是無論同船渡客還是同鄉老兵,都不是創作者,他們沒打算把那些經歷或自己的死亡場景寫成故事。作家的創作本來就與自己的生活見聞有關,而生活見聞當中常有別人的人生片段,他者沒打算創作、作家再依自己的需求改造,如此使用,就沒什麼問題。
但有的做法爭議就比較大。
這種狀況在類型小說裡最明顯。以推理小說為例,倘若甲作者發表了一本有密室的小說之後,乙作者也寫了一個有密室的故事,那麼大概不會有人認為是抄襲,只會認為兩部小說都用了「密室」這個概念,可以一起歸類為某個推理的次類型;但倘若乙作者的密室設計細節和甲作者一模一樣,那麼就算其他部分完全不同、讀來是天差地遠的故事,大家仍會認為乙作者的作品就算不是抄襲,也是「偷」了甲作者的點子。
也就是說,類型小說當中如果後來的作者使用了前輩創造的概念,不見得會被視為抄襲──很多武俠小說都提到內功,很多奇幻小說都有魔法,大抵不會有人認為是誰抄了誰;如果改造技巧好,可能也不會有人在意──金庸小說裡有不少角色設定來自還珠樓主、某部小說的一大段架構甚至來自傑克‧倫敦,但金庸把還珠樓主的仙魔玄幻和傑克‧倫敦的荒島求生都妥適地放進自己的大中國武林當中,做得巧妙,就不大會讓人聯想到抄襲。但相同或近似的細節越多,「抄襲」的味道就越濃,就前述的推理小說而言,倘若兩部小說中的密室都是最主要的故事關鍵,那麼後發表的乙作者就很難擺脫抄襲的指控。
當然,還有一種明擺著是抄襲:把別人發表的故事原封不動或只改動部分後就以自己的名字發表。俺自己就遇過這款狀況,相當令人不快,抄襲者的擁護者還認為俺要求道歉是在欺負抄襲者,讓俺實際見識了何謂盲目。
〈Secret Window, Secret Garden〉除了作家一直試圖證明自己並未抄襲男子作品卻一直無法如願的驚悚旅程之外,還有個重要的設定──故事裡的作家早年多處投稿都未被採納,讓他正式成為「作家」的出道作品,的確是抄襲寫作班同學創作的結果。
因抄襲作品而成為作家,表示當初認可作品的編輯認可的不是作家的才華,當初喜愛作品的讀者喜愛的不是作家的文筆,而且,這等於是作家自己否定了自己創作故事的能力,無論後來多麼成功,他都明白自己的「作家」名頭根本無處立基;就算當年的同學沒有發現或不願追究,這件事始終讓作家提心吊膽,無法停止自我質疑。
這才是故事裡作家真正的心魔。
〈Secret Window, Secret Garden〉表面上看起來是作家面對不實指控後布滿幢幢魅影的反抗,實際上是作家的心魔在多年後終於反撲,而作家驚駭地察覺自己已然錯過可以妥善處理抄襲事件的時機、此生無法擺脫魔祟糾纏的張皇。
剛開始讀像驚悚小說(作家午睡時被吵醒迷迷糊糊一開門就被指控抄襲的橋段對俺而言真的很可怕),讀到中段像恐怖小說(有些情節沒有超自然力量介入好像很難解釋),但讀到最後會發現,〈Secret Window, Secret Garden〉是個徹徹底底發生在現實的故事。
在我們身處的真實世界,這類故事並不罕見。
而一如〈The Langoliers〉中作家暗示的事實:現實當中的變數,永遠比想像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