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從日常自然地走進非日常」,史蒂芬‧金的《絕筆》

Wolf Hsu
May 29, 2023
(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photos/7IBuoQQlCKY

史蒂芬‧金(Stephen King)高中時寫過一個短篇故事叫〈Here There Be Tygers〉,台灣譯名似乎直接叫〈廁所裡有老虎〉,因為這故事相當簡單,開頭講的就是有個三年級小學生要去小學地下室的廁所,偷偷看見裡頭有一隻老虎。〈廁所裡有老虎〉不是多厲害的故事(不過已經看得出高中時的老金在意人間哪些物事),但這故事和另一個也不是多厲害的短篇〈You Know They Got a Hell of a Band〉(台譯名應該是〈搖滾天堂〉)都讓俺印象深刻,原因是老金在這些故事裡展露了一種「從日常自然地走進非日常」的特色。

這並不是老金的獨門技術,不過老金使用得相當純熟──以〈廁所裡有老虎〉來說,感覺他似乎沒想過這麼做好不好、可不可行,就直接這麼做了,這或許可視為年輕時因無知而無畏的莽撞結果,但後來他會用無數個故事告訴讀者他並不是僥倖做好了這件事。老金有許多故事,開場相當平常,但就像〈搖滾天堂〉裡那對走錯路的年輕夫婦,讀者們甚至不需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高速公路上頭下錯交流道,只要在自家附近巷弄拐一個平常沒轉的彎,就會發現眼見的一切都不一樣。

讀《絕筆》(Billy Summers)時,想起這個感覺。

《絕筆》英文原版在2021年出版,歸類在「犯罪小說」──老金近年寫犯罪小說的興致似乎很高,有的仍然牽涉到超現實元素,有的幾乎沒有,《絕筆》屬於後者。故事裡其實還是有非常小的一部分摸到一點點超現實的邊緣,不過那個比較像為了服務老金的書迷,或者套用現今流行的說法,是「長期沉浸在史蒂芬‧金宇宙中的讀者」而寫的,與故事主線的關係甚少。

如此說來,《絕筆》似乎沒有什麼「從日常自然地走進非日常」的本錢──老金寫了很多恐怖或奇幻故事,他的「非日常」大多數就是超現實的東西:鬼魂、外星怪物,或者另一個世界。《絕筆》的主角是個殺手,殺手對大多數人而言不算日常,不過在故事(尤其是犯罪故事)裡頭不算什麼非日常;而剛也提過,《絕筆》幾乎沒有超現實成分,這個故事就發生在21世紀的美國,角色們會看Netflix,席捲全球的新冠疫情在故事結束後不久就會發生(故事裡曾提到這點)。

是故,會因《絕筆》想起這個感覺,原因是讀到老金怎麼組裝幾個頗尋常的模式,創造出一個不尋常的故事。

倘若事先看過這本書的簡介,會知道《絕筆》結合了犯罪故事裡的「最後一票」子類型、類似電影《終極追殺令》(Léon: The Professional)的設計,以及一部分公路電影架構。

「最後一票」在犯罪故事裡並不罕見,大抵就是身為某種罪犯的主角打算做完最後一樁差事(可能自己想撈最後一筆,也可能是被逼的)之後就金盆洗手、退隱江湖,而無論主角先前的犯罪生涯多麼完美,最後這樁差事都肯定會出岔子(以故事創作而言,這是必然得發生的情況,否則根本也不需要寫了)。不大確定年輕讀者有多少人看過《終極追殺令》(很棒,沒看過的話趁機補足是個很不錯的主意),不過這電影裡兩個背景截然不同主要角色被安排在一起的設定,也有其他作品用過,大多是一個擁有特定技能的罪犯角色,以及「正常」但因故與罪犯連結、甚至需要罪犯協助或保護的角色,這角色在某些時候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某些時候會幫上罪犯的忙,而且幾乎都會對罪犯最後的行動產生影響。「公路電影」架構大致上是主角因故得要展開一段長途旅程,沿途見聞、遇上的人事及旅伴都會或多或少地改變主角的想法和心態,最終結局可能是喜劇也可能是悲劇,端看創作者決定的主題。

《絕筆》的「最後一票」部分在大約故事的1/3左右暫告段落──沒有結束,只是到了一個階段,後來的情節其實仍是「最後一票」的延續──然後加入了《終極追殺令》設定,再來是公路電影架構,最終回到「最後一票」作結。這麼說似乎把《絕筆》講得很斷裂,事實上老金的敘事一向很流暢(否則讀者也不會不知不覺就被他從日常帶進非日常),所以閱讀時並不會馬上查覺他開始把不同模式加進來了;而且老金在《絕筆》裡還做了另一件事──他讓主角寫作。

這個主角不是個兼職當作家的殺手(或者兼職當殺手的作家),他就是個殺手;要讓他動手寫作,必須有些理由,老金設計的理由看起來簡單合理,但其實在角色設定和情節安排上都下了功夫。平常沒寫作習慣的人突然有必要寫作,或許不會知道要寫什麼,所以殺手寫的是他自己的過去──這個「書中書」不但貫串了《絕筆》的整個故事,也讓老金有機會討論創作者、創作過程以及作品之間的關係(這是老金很愛講,而且每次都講得很有意思的題目),到了《絕筆》的結局,「書中書」還出現了重要的意義。

巧妙組合不同模式、同時還在這個組合起來的新架構裡置入自己擅長、熟悉的題目,這是老金在《絕筆》裡展現的「非日常」。讀完之後仔細想想,還會發現老金埋在這個故事裡的,其實是個意料之外的主題──家庭。

不是以社會規範及血緣關係組成的一般家庭──事實上,《絕筆》當中出現的「一般家庭」幾乎都有問題,甚至可以說主角「最後一票」會出岔子,來源就是個「一般家庭」裡的麻煩。「一般家庭」在這個故事裡是個反面的對照組,和「書中書」裡的主角同袍及主線故事中與主角站在一起的夥伴們形成對比,也是一種「日常」和「非日常」的對應。毋關社會規範及血緣關係,《絕筆》當中的「非一般家庭」成員比「一般家庭」更真誠、更互信,也更美好;在結局之前,老金還用了某個手法保留那種美好。

《絕筆》的步調悠緩,情節順暢,應用許多類型套路,但沒有任何一個套路讓故事變得俗套;老金罵了不少他想罵的東西,講了不少他愛講的事情,不過讀者可以完全不理會這些,只管愉悅(有時帶著緊張或哀傷)地閱讀,因為這個故事和老金的許多故事一樣,充滿令人動容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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