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激1995》為什麼好看?

Wolf Hsu
6 min readMar 2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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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imdb.com/title/tt0111161/mediaviewer/rm1018692608

※本文涉及電影《刺激1995》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有機會分享小說創作或故事閱聽經驗的時候,俺大多會強讀故事的「主題」很重要;但老實說,俺也認為俺常常沒能讓每個聽眾都明白俺在講什麼。

除了俺的表達能力仍需加強之外,會出現聽眾不明白的情況,常有幾個原因。

一是名詞使用的問題。「主題」不是個專有名詞──事實上,在解釋故事構成的幾個元素時,使用的都不算是專有名詞,但其他幾個元素,例如角色、情節、場景,就算聽眾不確定最精準的解釋,想像出來的大抵也不會相差太遠。

但「主題」不是這麼回事。

有人會把「類型」當成主題,有人會把「題材」當成主題,有人會把故事裡的某個主要事件當成主題,也有人會把角色之間的關係變化當成主題;但遇上這種狀況,也沒法子明確地告訴這人「你可能誤會了」,因為上述種種,的確有可能用來當做「主題」。

說得玄乎一點,主題是一個故事的靈魂,它讓這個故事與其他看起來似乎使用相同材料的故事不同;主題是一個故事的核心,在所有重要的情節與轉折裡,它都會是關鍵。說得具體一點,主題是一個「值得用許多不同角色的不同遭遇去討論的東西」,也就是說,寫了十數萬或數十萬字的一個故事,想講的可能就是一個主題的許多面向。

但反過來說,沒有主題也能構成故事──這是讓人無法馬上明白的另一個原因。

大抵而言,只要有「角色」在「場景」中發生「情節」,閱聽者就會覺得這是個「故事」了。沒有主題貫串其中,可能會讓這個故事顯得很鬆散,拆開來看或許情節有趣角色生動,合在一起卻不知道整個故事到底要說什麼。這類故事倘若有其他吸引人的部分,例如動作電影裡的拳腳或爆破場面,例如色情小說裡的性愛橋段,那麼閱聽者非但可能不會注意這個故事缺乏主題,還會覺得這個故事帶給他們預期當中的滿足。

而且,就算故事裡有主題,閱聽者也不見得會準確地發現。

故事不是論說文,高明的寫作者不會直接寫出主題,而是把主題的各種切片安排在故事裡。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用「記憶/遺忘」的主題寫了看起來是家族六代興亡史的《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密契特(Margaret Mitchell)用「求生存」的主題寫了看起來是愛情故事的《飄》(Gone with the Wind,或譯《亂世佳人》),是非常明顯的例子。

尤有甚者,有時創作者都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置入主題。

比較負責任的寫作技法教材,大多會叮囑創作者先想好主題,俺也讀過相當實事求是的說法,囑咐創作者倘若沒想好主題但就已經手癢很想開始寫,那就開始寫吧──但要時時思考自己究竟要透過這個故事說什麼;一但想通了自己想寫的主題為何,就把它寫下來、貼在螢幕或桌前,按照這個主題去刪修已經寫好的部分、推進還沒動筆的部分。

追根究柢,俺認為決定「主題」與創作者為什麼要花力氣寫故事有關。主題既然是「值得用許多不同角色的不同遭遇去討論的東西」,創作者寫故事就是想把這些討論傳達給閱聽者,或者邀閱聽者一起討論;創作者沒想好要用故事來承載什麼主題,多少就是缺憾。

話說回來,閱聽者也常出現一種狀況,就是雖然無法準確指出一個故事的主題為何,但可以近乎本能地感覺到這個故事「不一樣」──愛情故事何其多,但《飄》獨一無二,閱聽者聚焦的或許是男女主角的分分合合,但可以感受到這個愛情故事有什麼東西與其他愛情故事截然不同。

禁得起時間考驗的好故事都有值得思索的主題。例如電影《刺激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刺激1995》改編自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中篇小說〈Rita Hayworth and Shawshank Redemption〉,上映當年票房普通,但一直以來都深受全球觀眾喜愛,最近台灣還重新在院線播放。電影刪去了一些小說的枝節,增加了戲劇效果,但要問大家為什麼那麼喜歡這個講述銀行家坐了幾十年冤獄最後成功逃獄的故事?可能很多人一時說不出原因。

最明顯的或許是故事對「希望」的堅持,這是史蒂芬‧金原著裡就安置的重點,電影裡也多有強調,甚至讓主角直接說了與此相關的台詞。

不過,俺認為,《刺激1995》隱藏的主題,是對「規則」的思索。

《刺激1995》的故事場景大多在監獄,監獄是個特別重視規則的地方,不僅受刑人得守規則,獄方也得守規則。但閱聽者會在故事裡發現,受刑人要過得比較好一點,就不能完全守規則,完全被規則控制之後,不見得能夠成為良好公民,反倒可能無法適應社會;而以典獄長為首的獄方,表面上要求大家守規則,實際上自己並不守規則。

主角安迪(Andy Dufresne,Tim Robbins飾)是個循規蹈矩的成功銀行家,被控殺害妻子及情夫之後,因「毫無悔意的冷血舉動」被判兩個死刑──會被認為「毫無悔意」的原因,其實是安迪自知沒有殺人,因此陳述冷靜,篤定司法會有公正裁決,但一方面因證據對他不利,另一方面則是審判單位並不喜歡他的態度。

相信規則卻得入獄服刑,安迪在獄中逐漸學會一面破壞既有規則、一面建立自己的規則。片中幾個著名的橋段,例如安迪利用給獄卒的稅務建議換取獄友在工作後喝啤酒的福利,或者在播音間廣播〈費加洛婚禮〉(The Marriage of Figaro),都是「破壞既有規則、建立自己規則」的表現。

雖然安迪應該更早就開始進行越獄計劃,但當獄友提出真凶身分時,安迪仍有依循規則重回社會的可能;可是典獄長為了私利,直接扼殺了這個可能,連帶也使安迪下定決心依循自定的規則離開監獄。

安迪並不認為自己對妻子遇害沒有責任──他在劇中曾經自陳,他認為妻子外遇與自己醉心工作有關,但也認為自己入獄十多年的刑期已經足以彌補這樁過錯。安迪口中的過錯很難量化,事實上大多數的刑事處罰都是如此,只是民主國家的法律理論上由民意代表制定,可以視為一套全民認可的判準,而安迪認為自己坐牢的時間「夠了」,也是自己定的規則。

也就是說,《刺激1995》真正往復討論的,是「規則」的各個面向:執行規則的人不守規則、光守規則不見得能達到該有的效果、有權力者會將不合規則的規則強壓在無權力者的頭上,而得要在生命裡找出自己的規則,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這些討論在獄方及幾個主要囚犯的遭遇裡都看得到,而從頭到尾依著這些主題討論轉變的,就是主角安迪;甚至,劇中典獄長老愛提及的《聖經》成了暗藏岩錘的容器,都可以視為這個主題的具體表現。

講冤獄和逃獄的故事很多,《刺激1995》特別不同;劇中提及的閃亮「希望」自然是個吸引人的美麗目標,但包裹在內裡的主題,才是真正觸動人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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