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喜歡的恐怖片,是能思索「恐怖從何而來」的電影──關於《返校》

Wolf Hsu
6 min readSep 2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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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DetentionTheMovie/

一直以來,俺對「恐怖」故事都有點吹毛求疵。

說得準確一點,是對「到底怎樣算是『恐怖』?」這事吹毛求疵。

倘若相當寬鬆地把有鬼怪等超自然設定的電影,和沒有超自然設定、但利用懸疑謎團製造驚悚效果的電影,都算成廣義的「恐怖片」,那麼恐怖片裡幾乎必然出現的「Jump Scare」橋段,俺大多覺得並不「恐怖」──不是說俺完全不會對這類橋段產生驚嚇反應,而是這種基於生物自保而生的反應和俺想像中的「恐怖」不大一樣。又或者是撕肉裂骨汁血橫流的特效畫面,俺大多也覺得並不「恐怖」,有時會明白特效人員刻意把畫面做得噁爛黏膩的用心,但俺覺得噁心的感受不見得就很「恐怖」。

俺認為恐怖片裡驚嚇觀眾的技術(或任何類型故事的必要技術,例如科/奇幻設定、推理謎團或武功招式)好不好很重要,而俺也認為這些技術要為故事服務,技術越好就能把故事講得越好;如果技術好但故事不好,那麼整部作品可能是個很好的技術展示場,但不一定是好故事。

是故,恐怖片裡的驚嚇技術好,那很好;但俺希望看到的「恐怖」故事,是故事裡的某些東西要讓俺真的覺得「恐怖」。

「Jump Scare」做得好的話會成功做出某種俺覺得「恐怖」的狀態,不是被驚嚇的瞬間覺得恐怖,而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嚇到」這事讓俺覺得恐怖。「Jump Scare」的出現時機有些公式,注意點兒其實就會事先察覺,但倘若導演能夠精準預測大多數觀眾的觀影狀態,就能選擇出乎意料的時機安罝那些橋段,在觀眾以為會被驚嚇時不出手、覺得放心時才突然出招。幾次下來,這種「無法抵擋也無法預知的未知」就會成為一種「恐怖」。

不過這類恐怖片到了後半、恐怖的源頭完全現身時,大多也就不恐怖了──無論是怪物或者惡靈,開始從黑暗中現出全貌之後,可能還是會有驚險刺激的追逐或鬥法,但從「未知」變成可見的「已知」,先前的「恐怖」也就不再出現。

但有些恐怖片給俺的「恐怖」感受會持續到最後。這些電影大多還是有「Jump Scare」及特效,不過真正的恐怖元素,會埋藏在故事內裡。這會是俺比較喜歡的恐怖片。

例如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版的《鬼店》(The Shining)。

《鬼店》裡滿是鬼魂的飯店理應恐怖,但俺真正覺得恐怖的是庫伯力克塑造出來那個巨大、沉重、無處遁逃的孤獨;這個孤獨透過鏡頭的視角及角色的作為顯出無所不在的壓迫感,同時把主角的精神狀態一路逼出「正常」的臨界值之外,而主角的狀態又會轉而傾壓在妻兒身上。事實上,假若飯店裡沒有鬼,那麼在視覺上或許比較不嚇人,但故事可能因而顯得更恐怖,因為根本沒有一個可以怪罪和對抗的目標。

以這種標準來看,《返校》也是俺蠻喜歡的恐怖片。

《返校》由同名遊戲改編,俺沒有玩過遊戲,不過不妨礙理解電影劇情。故事由軍警倒吊拷問一個穿著卡其軍訓制服的高中男生(魏仲廷,曾敬驊飾)開始,鏡頭接結魏仲廷的旁白轉到「翠華中學」,女學生方芮欣(王淨飾)從趴睡的教室桌上醒來,發現學校變得怪異。

電影的前1/3左右,主要是被困在學校裡的方芮欣和魏仲廷,想要求援及搞清楚學校發生什麼事的經過,多數的「Jump Scare」出現在這個部分;故事在進行當中埋設了一些線索,最初的拷問場景也留下暗示,表示這些怪異與方芮欣和魏仲廷先前的經歷有關。

接下來的情節開始回頭補述角色們先前發生的事,仍有一些「Jump Scare」和特效畫面,但俺覺得驚嚇效果不大,卻滿載哀傷,而哀傷的背後是真正的「恐怖」──因為劇情已經透露,那些嚇人的畫面,是被一個龐大但扭曲體系摧折的結果。

1949年,《台灣省戒嚴令》頒布實施,《返校》的故事設定在戒嚴十三年後的1962年,黨國教育體制穩定成型,高壓極權的社會氛圍成了習慣的生活日常。這款社會氛圍最大的麻煩,是為了符合權力中心認定的單一標準,不但會有官方強力禁止其他思想,連一般人都會因此相互監視;但「單一標準」其實會有極模糊的解釋空間,個人行事是否符合標準,全憑權力當局認定。

這是俺喜歡《返校》的原因──被困在恍如鬼域的學校很恐怖、被怪物追殺很恐怖,但這些將「失去自由」、「被可怕力量迫害」等等具象化成為非現實情節的恐怖,會在劇情開展中逐漸顯出真相,也就是來自極權政體、相當現實的「白色恐怖」。

台灣的戒嚴時期長達三十八年又五十六天,生活在其中的人絕大多數無法逃離,必須與之共存。雖然《台灣省戒嚴令》已於1987年解除,但從個人思想到社會體制受到極大的影響,當時的餘毒在三十餘年後的現在,仍然隨處可見。

這是真正的「恐怖」。

當然,《返校》並非毫無缺點。例如單純想享受超自然之物嚇人場面的觀眾,在面對《返校》的非線性敘事方式、以及中段之後比較偏向心理驚悚的設計之後,可能會覺得這部片不恐怖;但另一方面來說,電影的前1/3已經提供了足夠線索,俺大約已經確定發生了什麼事、以及會如何交代「學校變成異界」這個問題,後續就不大會有驚悚感覺。又例如劇中提到的禁書和可能遭禁的歌曲──包括當時應該譯為《飛鳥集》的印度詩人泰戈爾(রবীন্দ্রনাথ ঠাকুর)詩選《漂鳥集》(Stray Birds)、日本作家廚川白村(厨川白村)撰寫、魯迅翻譯的《苦悶的象徵》(苦悶の象徴),俄國作家屠格涅夫(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的《父與子》(Отцы и дети),以及周添旺作詞、鄧雨賢作曲的台語歌曲〈雨夜花〉──如果可以加幾句台詞講一下原因,不但可以讓「白色恐怖」顯得更荒謬,也能顯得更恐怖。

但換個角度看,《返校》的優點除了展現「恐怖」之外,還在對於「白色恐怖」這個主題掌握得很好──某方面來說,或許有點太過用力,不過就俺所知,《返校》遊戲中還有不少民間信仰元素,電影捨棄這個部分,從道具、場景、角色設定和情節轉折都扣住「白色恐怖」的種種象徵,俺認為是個聰明的選擇。

看《返校》之前,俺正好與香港作家陳浩基聊了一下創作和近況,提到大眾作品的優勢,就是能用有娛樂性的內容,親近大眾地讓閱聽者順帶關注嚴肅議題;我們聊的是推理小說,不過恐怖片也是大眾作品的一種;而看了《返校》之後,俺想,或許俺比較喜歡的恐怖片,就是讓閱聽者在享受驚嚇的刺激之後,還能進一步思索「恐怖從何而來」的電影吧。

結局之前,呼應片名《返校》,某個角色在多年後因故重返翠華中學;昔日的中學已經即將拆除,改建成大樓,建案「翠華天地」的大型廣告高高豎起。那一幕雖然讓俺直接想到許多國內關於土地收購、開發、濫建及不當投資等等問題,但俺也明白編導的用意並不在此。戒嚴時期,全國各地都有或多或少因白色恐怖而發生的事件,嶄新大樓可能就是慘案舊址,我們都生活在曾經有人遭極權政體迫害的土地上。

而一如劇情所述,要抵抗這種恐怖,就算無力成為直接的反抗者,最基本的態度,就是正視這種恐怖的存在,不要遺忘。

如此,才終有自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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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lf H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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