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對錯生死的抉擇,也是身而為人的溫柔與無奈。重讀《冷戰諜魂》

Wolf Hsu
Oct 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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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photos/pozX3oDOD1g

俺讀的第一本勒卡雷(John le Carré)作品叫《東山再起的間諜》,星光出版社,二十幾年前的事,朋友借俺的,但俺記不清為啥他會借俺那書,約莫是俺問他最近有沒有讀到什麼厲害的小說,他就把那書塞了過來。俺認為朋友的閱讀標準不壞(所以俺的確可能問他那個問題),當晚也就興沖沖地開始讀,不過越讀眉頭鎖得越緊。

隔天俺把書還給朋友,朋友問,「讀完了?」俺說,「對。」朋友問,「如何?」,俺說,「當間諜好累。」

俺當時的確沒讀出那故事好在哪裡。一是勒卡雷常用大塊、不分段的敘述方式,這樣的文字大抵得相當專注才能跟上脈絡,但俺那天精神欠佳。二是那故事的氛圍與俺預料的相去甚遠──既是「東山再起的間諜」,那理應有布局周延的全盤計劃、張力十足的敵我鬥智、出人意料的奇妙道具、語帶雙關的言詞交鋒,或者追趕跑跳的驚險動作之類,但那故事裡不是沒有這些,事實上那故事除了奇妙道具之外其他大概都有,只是呈現方式和俺想像的截然不同。簡而言之,那有點像本來進戲院打算看好萊塢動作片結果撐了一個小時才確定銀幕上是部歐洲文藝片(俺承認這比喻誇張了點)。

總之後來幾年,沒再讀過勒卡雷。

再次開始讀勒卡雷的因由已經忘了。彼時國內出版社開始引進正式授權的一系列勒卡雷作品,俺大約是從中隨便挑了一本(買書隨便一直是俺皮夾乾扁的主因),結果這回讀出了興趣,一連讀了好幾本,包括主軸是史邁利(George Smiley)和對手卡拉(Karla)拚鬥過程的三部作品,以及俺很喜歡的《摯友》(Absolute Friends),還因緣際會替中國某家出版社寫過一篇《巴拿馬裁縫》(The Tailor of Panama)的導讀──沒記錯的話,這書的中國譯名叫《謊言定制店》,那是中國出版業還熱力四射的年代,現在想來,在中國那樣的政府底下出版勒卡雷作品,本身就帶著一種諷刺的味道。

重讀的作品當中,包括《冷戰諜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

當然,剛讀開頭,俺馬上發現《冷戰諜魂》就是幾年前讀得很辛苦的《東山再起的間諜》。只是這回沒有任何辛苦的感覺,反倒覺得勒卡雷這麼寫很有意思。不過,有個感想沒變,「當間諜好累」。

《冷戰諜魂》的故事發生在冷戰時期,東西德仍處於分裂狀態、柏林被圍牆一分為二,主角英國間諜利馬斯(Alec Leamas)在柏林目睹自己最後一個情報員被殺之後,心灰意冷地被調回英國,恨透了瓦解己方情報網的東德特務穆恩特(Hans-Dieter Mundt),因而同意加入一個扳倒穆恩特的長期計劃。做為整個計劃的關鍵角色,利馬斯嘗了很多苦頭,驚險地執行到最後,才領悟這個計劃比他以為的更複雜(對,他真的很累)。

前陣子發行電子書版本的《冷戰諜魂》裡,收錄了作家波伊(William Boyd)2010年寫的推薦序;波伊提及,勒卡雷選擇以第三人稱全知觀點寫作,在這類作品裡頗有風險,因為在作者全知視角的敘述中,刻意隱瞞資訊──例如故意不提某個角色的真實想法,好誤導讀者──是很容易被看穿的。俺本來對這說法不大認同,因為這類技巧無論以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進行都該注意,而俺在練習寫故事時揣摩過許多暗示和隱藏資訊的手法;不過讀完整篇推薦序,俺發現波伊與俺的看法其實雷同,他指出這點,目的是凸顯勒卡雷的高明技法。

勒卡雷坦露的利馬斯想法不會讓讀者感覺作者刻意掩飾,這些想法有的塑造了利馬斯的角色個性,有的明顯有弦外之音,配合利馬斯的舉措以及他與其他角色的互動,讀者會逐漸連結整個計劃的布局節點,在故事之外猜測目前的情節代表計劃出了問題、或者仍在算計之內。波伊沒有提及的是,勒卡雷可以這麼做的另一個原因,在於計劃的另一個層面,這個埋設到最後才爆開的真正意圖,能夠讓利馬斯近乎坦率(雖然讀的時候不大會這麼覺得)地帶領讀者前進,直到撞上那個頓悟時刻。

早年讀不出好的原因有部分就在這樣的文字敘述上頭,但讀進去了就會發現那些心機和詭計都蟄在暗裡,沒有明著來,可是更加凶險。

其實書中的計劃成功機率不高──雖然它不是那種延續數百年、橫跨好幾洲的陰謀論,但變數還是不少。陰謀論拿來寫小說挺有趣,放在現實裡大多會是妄想,真要如擁護者宣稱的那樣進行,需要的根本不是超級天才的計算,而是不可思議的好運。奇妙的是,這樣的間諜故事,反倒顯出了十足的真實。

《冷戰諜魂》的故事不是真的──勒卡雷自己說過,這是本虛構小說的最佳證明,就是它可以出版;它的真實,來自角色的人性。

勒卡雷自己從事過情報工作(但他強調,沒當過間諜),明白組織的運作方式;同時,他也清楚地告訴讀者:打著保護國家、宣揚主義名號的情報單位工作人員,執行任務的目的,大多與愛國沒什麼關係。那是個與私欲、權力、金錢或生死有關的工作。面對敵方勢力,必須用更髒的手段更利的牙齒才能取得上風──這類說法在故事開始不久、從英國情報頭子老總(Control)嘴裡聽到時,似乎還算有點道理,畢竟利馬斯是主角,讀者會下意識把英國視為正方、德國視為反派;但到了最後,讀者會發現,根本沒有什麼正方,攪和在棋局裡頭還能全身而退的,全都算不上什麼好人。

最近重讀《冷戰諜魂》,俺特別留意結局的安排與書名的呼應。那個結局初讀時覺得是為了引發讀者感嘆的收尾方式,但這回讀出更多情感內裡。老總要利馬斯加入除掉穆恩特的計劃之前,提及「一個人總不能一直在外面挨寒受凍;一定要從寒冷的外面進來解凍一下」,問他是否已經厭倦間諜工作,利馬斯後續執行任務時,也有「結束之後我就可以從寒冷的外面進來」之類想法,這是原文書名《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的由來。而利馬斯最後的決定,某個角度上打破了書名裡的一個字,那個決定,不僅是對錯生死之類的抉擇,也是如此世局當中,身而為人的溫柔與無奈。

這回重讀,感覺比幾年前第二次讀更有趣,也更唏噓;想想勒卡雷三十出頭就寫出這樣的作品(而且他說只花了五個星期)、掌握了純熟的筆法,委實相當厲害。雖然俺初讀時沒抓到正確姿態,但在讀了多本勒卡雷之後,俺認為《冷戰諜魂》是本相當適合入門的小說,篇幅較短,佈局也相對單純(只是讀的時候或許不這麼覺得),只要稍有耐性地進入勒卡雷的文字,就會感受到巨大的震撼。

而且,根據俺的經驗,重讀只會更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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