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醒的瞬間,他以為自己聽到了某個不存在的聲音──這情況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他很清楚自己心神不寧的原因,所以一直沒吃安眠藥,為的就是倘若真遇上了那個狀況,至少可以問清醒地問幾個問題。 翻過身打算再睡,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驚醒:不是聽到了什麼,而是聞到了什麼──臥室裡應該充滿香氛精油的舒緩氣味,但現在其中混著另一個味道。 他坐起身。房裡有另一個人。獵人。 醒了就好;獵人道:省得我叫醒你。 你為什麼不趁我睡覺時下手?他問。 獵人要對獵物保持敬意,這是做事的原則;獵人道:有什麼遺言? 你是怎麼穿過外頭那幾層守衛進來的?他問。 不問我為什麼要殺你?獵人面露狐疑:其他人問的都是這個問題。 有什麼好問的?他聳聳肩:不就是報仇嗎? 幾週之前,國內有個民眾在住家附近看見一隻不知名的獸,還不如如何是好的時候,獸就跑了。消息傳開,各地動物園紛紛清查園內動物數量,也紛紛表示沒有動物脫逃。 身為主管機關首長,他公開承諾會抓到那獸,安定民心,同時也加強稽查所有動物園的管理狀況──雖然他知道這事和動物園無關。那獸是他透過關係走私進口的,國內沒有第二隻,全世界也所剩無幾;他一向用這種方法讓那些花得起錢的達官貴人開心,那獸正是助他坐上首長大位的最後一階墊腳石。他得抓到那獸,處理那獸,否則自己幹過的事就可能被揭露。

獵人
獵人

許多年前在某課堂上(當時這兼職現在想來有點違法之嫌)俺同學生介紹過一個叫「不負責任閱讀法」的閱讀方式,這名字是俺亂取的,有點兒刻意唬人,因為「不負責任閱讀法」的主要概念是閱讀時「不用揣測作者原意,發揮想像力自由解讀」,也就是說「對該篇文字的理解」這事不需要對作者負責,反正作者也不知道;那時網際網路還沒多少人用,所以也不用擔心那些學生會把心得發表在網上被作者Google到了搞得不開心之類事情(對,就是那麼久之前)。不過,俺沒明說的是,這麼讀雖然不需要對作者負責,但得對自己的解讀負責──那是「閱讀」這個私密行為裡,作品與讀者之間產生的互動反應,絕對與讀者自己有關。 會用這個聽來教壞小孩的名稱,主要的原因有幾個。其一是當年考試方式很僵化,對於課本文字要求的是一個唯一的正確解答;理解字詞的正確意義沒什麼不好,但只會這樣解讀文字就失去某些閱讀樂趣,放鬆點兒看,文字常能出現許多不同解讀角度,想像出更多可能。「對作者負責」正是大家覺得一定要能答出那個唯一正解所造成的心態,先鬆開這個環節,讀起來就比較靈活。其二是那幾堂課講的是現代詩(俺當年還有點資格可以講這個,現在已經不敢講了),而那時學生大多視現代詩為莫名其妙的天書──拆成單字單詞會懂,連起來就和羅塞塔石碑還沒出現前的古埃及詔書差不多。但是發揮想像力、運用蒐集到的資訊,加上自己的生活和閱聽經驗、從各種角度去解讀詩句,本來就是讀詩的樂趣所在;讓學生不要因為擔心答不出唯一正解、勇於嘗試各種解讀方式,是俺的目的。

從「不負責任閱讀法」到「主題」,還有兩個故事
從「不負責任閱讀法」到「主題」,還有兩個故事

讀小野不由美的短篇小說集《營繕師異譚》(営繕かるかや怪異譚)時,很自然地聯想到今敏的短篇漫畫〈客人〉(お客様)。 「營繕」指的是土木工程的修建,也就是修復或改建已經存在的建物,不是從頭開始建築工程;從這些短篇裡頭看來,日文裡的意思也差不多。《營繕師異譚》收錄了六個短篇,架構大抵是某人或某戶因故繼承或租賃了舊屋,遷入舊屋或對舊屋進行部分改動之後開始遇上怪事。這些住戶無法搬家,為了解決問題,有的詢問原屋主,有的求助於宗教,後來都會透過介紹,找來一名青年幫忙。青年名叫尾端,自稱專司營繕,不過並不是靈能者、不會驅魔,甚至看不見那些讓住戶困擾的怪事。不過,在尾端檢查了房屋格局、傾聽完住戶經歷之後,會提出一些工事建議──大多不是大工程,而是可以快速完工的小部分更動;做完這個工事,困擾住戶的怪事就消失了。 這些短篇的前半多少有點像恐怖故事,有的還極具日式悚慄氛圍,例如〈雨之鈴〉(雨の鈴)中那個只在雨天出現、距離自家越來越近的女子(根據鄰居的說法,這女子抵達某戶致哀之後,該戶就會有人死亡),或例如〈異形之人〉(異形のひと)中那個蜷縮在屋內某個角落、渾身髒汙又消瘦的老人(這就算是個活人,冷不防看到還是會被嚇傻);但是在尾端插手處理之後,故事的感覺會逐漸變得溫柔,有時還帶著哀傷。原因是尾端進行的修繕工事並不在鎮壓或驅逐怪異,而是引導、解放那些怪異,或者讓那些怪異繼續以一種與住戶和平共處、互不侵擾的方式存在。

正因為是「家」──關於《營繕師異譚》與〈客人〉
正因為是「家」──關於《營繕師異譚》與〈客人〉

她拉開椅子的動作急切粗魯,坐下時撞著桌沿,桌上酒杯裡的琥珀色液體晃了晃,沒溢出杯緣──不僅是因杯底僅餘淺淺一層殘酒,也因坐在桌邊的老者眼明手快地在她一碰到桌子的剎那就攫走酒杯。 「妳誰?」老者喝乾殘酒,置杯上桌,瞪著她問,「做啥?」 「認不出來?」她的眼中閃著靈動的慧黠,混著捉弄的淘氣。 她的確讓老者想起一個人,只是老者明白她不可能是那個人──她的年紀太輕。老者討厭被不請自來的人打擾獨處時光──許多年前,還是青年的老者經常遇到這種狀況──老者也憎惡有人以問題回答問題。她看起來像那個人但不可能是那個人,而且一出現就接連戳中老者心中啟動煩惡的按鈕,所以老者沒再說話,直接站起身子。 「等等,別走!」她伸手抓住老者的手腕,老者低頭怒視,她縮回手,降低了聲量,「你的個性和我媽說的一模一樣,我肯定沒有認錯人。」 原來如此。她是那個人的女兒。那個當年用演奏技巧讓全世界痴醉的美麗女子。 彼時老者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攝影師,雖然喜歡高談闊論攝影理念、認為自己的作品能夠讓人看見物事的真實,但被召去面見聞名全球的演奏家時,心裡十分忐忑──前不久攝影師奉命拍攝舉辦慈善義演的演奏家,攝影師明白主辦單位要撙節經費、自己才有機會接到這種等級的差事,所以工作相當仔細;突然受召,自然擔心是作品有什麼問題。待到兩人見面,攝影師才發現原來是演奏家非常欣賞那些照片,要求未來所有演出都由攝影師負責拍攝。

誤解
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