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交友不慎,所以週六硬著頭皮接了個講座,談今敏的漫畫《夢的化石》(夢の化石)。
今敏1963年出生於日本北海道,2010年過世,最為人知的身分是動畫監督。他監督的四部動畫長片《Perfect Blue》、《千年女優》(千年女優)、《東京教父》(東京ゴッドファーザーズ)和《盜夢偵探》(パプリカ)皆是極好的作品,動畫影集《妄想代理人》相當震撼,僅有一分鐘的動畫短片《早安》(オハヨウ)簡單但令人目眩神迷。
不過這回講座要談的不是他的動畫,而是漫畫。
今敏留下的漫畫作品不算多,集成單行本只有六本,包括三部長篇(合計四冊)及兩冊短篇合集,其中單本完結的《海歸線》(海帰線)及短篇合集《國際恐怖公寓》(ワールド・アパートメントホラー)在他生前出版,其餘皆在過世後才出版。
過世後出版的作品,包括今敏全心投入動畫製作之前,曾在雜誌《Comic Guys》(コミックガイズ)上連載的《Opus》;雜誌休刊時這部連載尚未結束,今敏過世之後,留下的遺稿中有《Opus》未完成的結局稿件,該年年底,這部漫畫才以上下兩冊形式出版,並加入「未發表結局」。另一本押井守原案、今敏作畫的長篇《六翼天使2億6661萬3336之翼》(セラフィム 2億6661万3336の翼)出版時仍沒有完結。
上述四部共五冊作品,國內都沒有譯本;不過,國內出版《夢的化石》,意義可能較其他四部作品更大。
《夢的化石》收錄今敏1984年到1989年間的漫畫短篇,有的是他投稿參賽的作品,有的曾在雜誌刊載過,也有一篇當年得了獎但未正式發表。那段時間包含了今敏就讀武藏野美術大學的學生歲月,當時他已經想要成為原畫師,但還沒真正接觸動畫製作工作。
今敏曾經說過,「所謂的動畫,就是要想像出真人電影做不出來的東西,那才是作為動畫的價值」──對於創作者而言,審視故事是否合適用某種形式表現,以及如何以自己的創作形式呈現故事,是非常要緊的思考。在《夢的化石》中,可以看出還沒開始製作動畫的今敏,如何以靜止的畫面敘事,也可以看到他的某些手法其實更適合用在動畫當中;除此之外,在這些短篇作品當中,還能讀到今敏持續關注的主題,以及一些溫暖的幽默。
只是,如果要對還沒讀漫畫的聽眾講這些,似乎有點隔靴搔癢;更何況講座裡的另一位講者是國內的漫畫名家麥人杰,要講畫面構成之類的技法,他才是專家啊。
所以左思右想,決定還是得在講座裡介紹一下今敏的背景及動畫,然後搭配出版社提供的《夢的化石》內頁檔案,談一些今敏的主題及敘事技法。在麥大師面前班門弄斧大約免不了,不過更希望的是可以聽麥大師提供專業看法啊。
今敏在2010年過世,聽到消息時,寫過一篇悼念文章,發表在從前的blog。隨著blog關閉,這篇文章也從網路上消失了,既然要談今敏,就藉這機會重貼,順便修正一些格式細節。
重讀自己寫的東西,翻著《夢的化石》,想起要談這書時雖然不免以「創作原點」之類說法去描述其中的故事,但事實上,這些短篇的確是「夢的化石」──它們不是動畫,不能直接展示今敏令人嘆為觀止的剪接手法,但一如靜靜埋藏在歲月當中的化石,如果仔細解讀,它們就能夠在眼前開展另一個世界。
一個來自今敏夢中的世界。
以下是當年的悼念文字。
〈繼續尋找真善美。悼念今敏。〉
一早到公司的時候,其實心情不壞。
當然不是因為工作輕閒──事實上,該馬上處理的工作和該開始計劃、不多久即將要面對的工作加總起來,不但已經塞滿名為「上班時數」的腸胃,而且已經很明顯地從喉嚨眼兒裡溢出來了。不過因為週五晚上有場讓人期待的演唱會,所以總覺得只要再撐幾天就能獲得報償,因此不但心情不壞,還從網路上找了這位歌手的曲子,戴上耳機,準備開始工作。
但不多時,朋友的訊息從螢幕上跳出來,問,「今敏去世的消息是真的嗎?」
「啊?」這是什麼見鬼的網路謠言?
今敏在1963年出生於日本北海道,原來打算成為原畫師,因此進入武藏野美術大學,就讀視覺傳達設計學系。還在大學就讀的時候,今敏便向有名的講談社漫畫刊物《週刊 Young Magazine》投稿自己的漫畫作品,並獲得該雜誌的優秀新人賞,還沒畢業,就正式出道成為職業漫畫家,畢業之後的1987年,出版第一本個人作品。
但要到1990年,今敏才遇上創作生涯真正的轉捩點。
那一年,以《阿基拉》聞名國際的日本漫畫家/動畫監督大友克洋,正準備將《老人 Z》改編成劇場版,除了自己身兼原作、編劇及機械設定的工作外,大友克洋找來今敏,委託他負責《老人 Z》的美術設定。這不但是今敏與大友克洋認識的契機,也是今敏第一次接觸到動畫工作。
1992年,今敏參與了《機動警察 2》劇場版的動畫工作,到了1996年,則參與了《Memories》動畫電影的作業──這部電影由大友克洋擔任總監督,以三段動畫片組成,名為〈她的回憶〉(彼女の想いで)的第一段影片,即由今敏負責腳本及美術設計等工作。
〈她的回憶〉描述四個在太空負責回收或摧毀宇宙廢棄物的工人,在結束工作準備返航時,接到求救訊號。四人循著訊號、找到源頭,發現是個位於磁場紊亂空間中的太空站,看起來像是朵浮在宇宙中的鋼鐵玫瑰。兩名工人登站探察,發覺這個太空站屬於一位曾經大紅大紫的著名女伶,但現在不但看起來棄置已久,甚至有某種什麼在黑暗中浮動。這段動畫雖然原著仍是大友克洋,但卻已經可以看出今敏獨到的表現手法:宏觀又細緻的場景、流暢但不誇張的動作、飽和的角色情感塑造,以及讓人眼睛一亮的蒙太奇剪接技巧。
累積了幾次動畫製作經驗後,今敏在 1997 年推出初任監督的動畫電影《Perfect Blue》。故事描述原屬少女偶像團體的歌手未麻,打算單飛並朝演技派女演員之路邁進,結果不但歌迷不大支持、接演的角色得面對諸多挑戰,未麻身旁的工作人員,竟然還一個個發生意外。心力交瘁的未麻,發現網路上出現了一個網站,名為「未麻的部屋」,當中鉅細靡遺地紀錄了自己每天大大小小的行程及細細碎碎的心情;這個網站是未麻自己在無意識中建立的嗎?加害自己身旁工作人員的兇手到底是誰?在未麻睡了又醒的張皇當中,夢與現實的界線逐漸模糊。
《Perfect Blue》在製作品質上不算頂尖,但敘事技巧和各種轉場銜接都令人眼睛一亮。今敏的動畫特色在這部真正的出道作裡完全建立,極具個人風格的剪接方式與跨越夢境現實的探索主題,幾乎貫串了他之後所有的作品。
關於今敏亡故的消息,是從日本動畫工作人員twitter上傳出來的,接著網路媒體一一轉載,但就是不見更具公信力的傳媒加以確認,今敏工作室的官方網站也保持沉默。因此,雖然覺得不祥,但時至中午,似乎都還抱著某種希望;畢竟先前完全沒聽聞相關訊息,而且,今敏才正值四十六歲的壯年之期。
2001年,今敏的《千年女優》再度令人驚豔。這部動畫電影不但藉著退休得獎女星的回顧,重新爬梳了日本電影的發展歷史、社會變化,也藉由女主角的一生,描述了愛情當中的各種面向,以及一種執著堅韌的愛情典型。2003年的《東京教父》,則描述三個社會邊緣人在聖誕夜裡,意外在垃圾場中尋獲一名被拋棄的女嬰,開始為女嬰進行一場尋親之旅的經過;令人目不暇給的剪接手法在本片中較為收斂,但細膩的作畫風格仍然帶出濃濃的關懷及溫暖,在大都市裡完全不光鮮亮麗的角落,迸發出美好的人性。
《東京教父》之後,今敏投入電視動畫的工作,製作了一共十三話的深夜動畫《妄想代理人》。這個以無差別襲擊路人事件貫穿故事的動畫影集,用宛如都市傳說般的兇手「少年球棒」,敘述人性當中的種種妄念。漂亮的敘述手法及夢幻的大量台詞再度出現,延續到今敏2006年的動畫長片《盜夢偵探》(Paprika)當中。
《盜夢偵探》改編自筒井康隆的原著,將其中部份枝節刪去,著力於發揮今敏所擅長的夢境/現實描寫。今敏省去筒井康隆原著中大量的異教及神話意象,改以更為大眾熟悉的象徵代替,故事不但順暢好看,也將複雜的各條支線交代得清清楚楚,既是部改編得宜的傑作,也是部不可思議的佳片。
下午,朝日新聞的網站發表了確定的訊息,今敏工作室也發表了正式的聲明。2010 年8月24日上午6時21分,今敏因胰臟癌過世。
彷彿今敏在2007年替NHK製作的一分鐘動畫短片〈早安〉(オハヨウ)劇中主角,在半睡半醒許久之後,終於塵埃落定。
稍晚,讀了今敏最後的日文長信,再晚一點兒,又讀到熱心網友的翻譯內容;幾個月前,今敏就已得知自己罹癌、已至末期的消息,信中滿是感謝,也表達了對於自己無法繼續發揮才能製作動畫的惋惜。
忽然,早上找的那首曲子,在腦中響起。
那是歌手亂彈阿翔寫的〈尋找〉。
未來是甚麼我不知道,在相信跟懷疑之間的縫隙要留多少
結果是甚麼有誰知道,當時的明媚月亮到底有誰看到
先離開的不會知道,留下來的也不大明瞭
時間過了很難回復原貌,弄明白,一些細微的串聯變得很重要
尋找,老師說的真善美呢?明明白白的原委呢?我要找的真善美呢?
尋找,人世間的真善美呢?真真假假的原委呢?哪個才是真善美呢?
讀完今敏的信,雖然不捨,雖然難過,但仍是欣慰。
在夢與現實之間,今敏走得並不糊塗。他留下了極好的作品,坦然地面對,活過了密度足夠的人生,然後進入別的追尋。
今敏和阿翔可能沒什麼交集,但或許,這首歌很適合送給今敏。
許多真實、善良與美好,相信今敏仍會繼續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