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任正華短篇〈造訪者〉〈鬥魚〉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大多數情況下,俺會鼓勵閱聽者在閱聽作品時發揮想像力、自由解讀,尤其是在面對表現手法不那麼直接、不怎麼好理解的作品時,培養這種放膽自由解讀的能力相當重要,因為如此一來,閱聽者會獲得一個其他閱聽者不見得擁有、連創作者都不見得料想得到的閱聽經驗,作品不再只是提供感官娛樂的材料,而是觸發思考的起點,而這種閱聽經驗,光是看人寫的解說和評論是無法獲得的,得要閱聽者實際與作品接觸、並且自主思考才行。
當然,倘若能夠得知更多關於作品背後的資訊,例如創作年代、創作過程、創作者的生平等等,就有機會做出更精準,也就是更貼近創作者原意的解讀;身為一個以文字說故事的創作者,俺自然希望讀者盡量理解俺想透過故事講述的東西,不過,身為一個接觸各式創作品的閱聽者,俺認為自由解讀相當重要──只是閱聽者必須理解,這樣的解讀結果無法強硬地認定「對,這個作者就是這麼想的」,它是一個存在於作品與閱聽者之間的私密關聯,可能有部分觸及創作者的意旨,也可能完全無關。
此外,這樣的自由解讀並非毫無根柢的想像,否則就只是胡思亂想。它理應奠基於作品中透露的幾個線索,在閱聽者自問「這裡為什麼會這麼安排?」的時候,開始從作品的其他部分找出連結,進而構築出自己的解讀內容。
2020年10月24日,在台中梓書房與幾名讀者分享任正華漫畫作品時,談了一些這個想法。
會聊到這個,是因收錄在《漫漫畫人間》裡的短篇〈造訪者〉。
〈造訪者〉描述一名在房裡獨坐的男子,男子坐在床墊邊、床墊直接放在地上,地上有兩張報紙和一個易開罐。一名提著提袋的老人、穿著連身裙的美麗女子、看似菩薩的神祗及由人骨及不知名之物組成的怪物,依序敲門向男子詢問「113號之11怎麼走?」;男子對每個角色的回應態度不同,相同的是他不知道答案為何。最後詢問的怪物離去後,男子發現房間外似乎是片混沌的黑暗,下一頁,也是故事的最後一頁,畫面變成樹頂及天空景色,印著兩句話,「發現自己有了白髮,會想起母親嗎?神不只一次對我們說『來。』但我們聽不見。」
綜觀全書,〈造訪者〉是最令人疑惑的一個故事,任正華沒有交代男子所在的細節(故事裡沒有房間內其他細節,男子一直沒真正離開房間,最多只在門邊,而門外一切都是黑暗)、沒說明男子為何會在那個房間裡、沒解釋「113號之11」是什麼,也沒有任何與最後突兀出現那頁相關的線索。倘若對任正華的生活狀況略有了解,或許可以從最後一頁的兩句話裡推測,這個短篇與她某個時期的個人感觸有關;但就算不清楚創作者的人生際遇,讀者也可以做出自己的解讀。
俺覺得最有趣的是第三個敲門的角色,看似菩薩的神祗。神祗問路時是男子最遠離房間的一刻(他已經站在門外),神祗遠去時,男子下跪祈求;但當神祗回頭問,「你要求什麼?」的時候,男子無言以對。
這個橋段總讓俺想起Douglas Adams在《銀河便車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裡那具名為「深思」(Deep Thought)的超級電腦。當深思花了七百五十萬年計算出生命、宇宙與萬事萬物的終極解答(The answer to life, universe and everything)是「42」的時候,建造者大惑不解,而深思告訴他們:你必須了解問題,才會了解答案。
房中男子與其他角色的互動都根植於某種刻板標準──遇上老人反應冷漠,遇上美女較有禮貌、還出現欲言又止的態度,面對神祗跪地祈願,面對怪物驚惶走避。他說不出自己想祈求什麼,可能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可能因為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了解問題,才會了解答案,也就是說,了解問題的本質,才會了解這個答案是否解決了問題;同樣的,了解自己,才會了解自己要找尋什麼、祈求什麼,或者眼前面對的角色是否正是自己需要的某個答案。
事實上,每個詢問的角色都可能帶領男子離開房間(倘若他陪老人一起去找,會發生什麼事?),或者進入房間改變男子的現況(倘若他開口邀約美女,會發生什麼事?),但男子固守在自己的安逸空間當中,一再錯失各種機會;而當超自然角色出現,他無法把握機會(至少可以問問神祗「113號之11」到底是啥吧),只能依刻板標準反應(怪物並未加害於他,反倒還蠻有禮貌,但他嚇得半死),最終仍只能留在原地,毫無改變。
從這個方向揣想,〈造訪者〉講的是人關於自我定位的反思,自以為是什麼樣的人(擁有一個安全的房間),排拒所有改變的可能,但那個「自以為」並未經過任何深刻的思索,純粹只是依循世俗慣例。
或者換個角度想像,男子所在的房間其實漂流在不同空間,標題指的「造訪者」並不是那些敲門詢問的角色,而是不停造訪不同空間的男子;但因他缺乏自我思考、無意離開房間,於是所有可能的發展,最後仍都崩塌為不可能,只餘無盡混沌。
《漫漫畫人間》裡另一篇被提出討論的短篇,是〈鬥魚〉。
〈鬥魚〉的故事相當日常,描述工作室的助手一時興起買了兩條鬥魚,後因抽去水族箱中的隔板,鬥死了一條。助手離職之後,沒把存活的那條鬥魚帶走,工作室也沒人想要,於是一直留在工作室裡,無奈地讓牠繼續活著,變成「我」的工作。鬥魚的住所從水族箱換到小盆子,挑食而且長相醜怪,卻意外地活了很久。最後一格,「我」說「只是看見牠就會想起,遺棄牠的那位助手,家裡吃素,並信奉觀世音菩薩。」
俺先前認為,〈鬥魚〉在質疑某種生存的意義──被購買的人遺棄、住在侷促的空間、被照顧的人帶來麻煩,而鬥魚如果可以思考,想來也不見得願意這樣生活。但牠仍然頑強的活著,為的是什麼?
有趣的是,那天出席的讀者之一,指出自己的家人正是任正華筆下的那個助手;而這名前助手認為,這篇作品,是任正華對離職助手的諷刺。
從某個角度來說,諷刺,或更直白的「怨懟」,的確可以從這個短篇看出端倪;畢竟這人的「一時興起」決定了鬥魚後續的命運,但這個「一時興起」明顯不符「吃素、信奉觀音」那種理應關愛生命的處世態度。或者,可以更惡毒地想像:任正華把這條存活的鬥魚視為前助手,她的離職把工作或任正華(另一條鬥魚)鬥死了,但卻仍然好好地活著,被人不情不願地服侍。
這幾個解讀與俺先前的解讀並不相同,但可以同時存在──作品本來就可能有不同角度的解讀,好作品尤其如此。不過,那個晚上在回程的高鐵上,俺想到另一個解讀。
根據讀者所言,前助手離職時與任正華鬧得很不愉快;或許,任正華在創作這個短篇時,為的不是諷刺,而是自省──自己弄壞了與助手的關係(鬥死另一條魚)、生存在越來越糟的環境裡、堅持用自己的方式活著、但在別人眼中看來可能醜陋猙獰──看著那條存活的鬥魚,任正華其實看著自己,她活在一個孤獨的水盆裡,無處可去。
當然,很有可能任正華只是照實畫了這篇作品,沒想那麼多;但這是閱聽者自由解讀會產生的感想,如前所述:它是一個存在於作品與閱聽者之間的私密關聯。
而俺也認為,擁有這樣的閱聽體驗,是接觸作品時最珍貴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