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故事的「主題」與《黑暗騎士》當中的人性實驗

Wolf Hsu
6 min readMay 14,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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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imdb.com/title/tt0468569/mediaviewer/rm2675585024

※本文涉及電影《黑暗騎士》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俺一向認為故事的「主題」相當要緊。

授課或講座談到小說創作時,組成故事的五個元素當中,「主題」常是講了之後聽眾可能不大明白的部分,就算舉了經典小說或影視作品為例,也不見得馬上可以理解──「前提」是故事開始和前進的方向,「角色」「情節」「場景」都是閱聽時可以直接接觸的部分,這四個元素講了大概都懂,但「主題」不是這麼回事。

有的故事的主題很明顯。例如小林多喜二的小說《蟹工船》。這部作品描寫捕蟹漁工苦不堪言的工作環境與資本家的壓迫,整個故事的主題就是藉由蟹工境遇去控訴資本主義。

因此之故,小說當中偏資本方的角色幾乎沒有良善的人,而蟹工一路被資方壓榨,無論是被迫合作或試圖反抗都逃脫不了最後被輾壓棄置的命運──這是完全服務主題的創作方式,可能會出現角色扁平、情節功能化,一切都只為了符合主題的狀況。但其實要完全符合主題,不見得一定得犧牲角色的立體或情節的深度;以《蟹工船》為例,多加入同情勞工的資方角色、勞工零星抗爭成功的情節,就可以從更多面向討論資料主義的問題。當然,這取決於作者原初的創作意圖(小林多喜二信奉社會主義,絲毫沒打算替資本主義說任何好話),以及當時的社會狀況;而且增加這些東西,會讓故事情節變得更複雜,這也得視作者有沒有意願處理這些。

「主題」不容易立即讓人理解,在於很多故事的主題並不像《蟹工船》這般明顯。授課或講座時俺最常舉的例子大概是兩部經典作品: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和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t Mitchell)的《飄》(Gone With the Wind),前者的主題是「記憶與遺忘」,後者是「求生存」。但光從情節看來,《百年孤寂》是小鎮上的家族六代興衰,《飄》則是愛情故事,聽眾要明白它們的主題,得讀過小說才比較能夠體會。

這是「主題」不容易一舉例就懂的原因。

事實上,有「角色」「情節」和「場景」就能組成故事,只是俺認為好故事都會有作者想談的主題──這個主題講出來可能很簡單,但它可以從很多角度討論、在很多面向呈現,所以值得用一個故事去包裹它,利用不同角色發生的不同情節多方面探究。

而想要明白故事裡有什麼主題,閱聽者必須在閱聽之後思考,例如自問「為什麼創作者要安排這樣的衝突」,或者「為什麼在角色選擇用這種方法解決問題」,因為角色的個性、情節的轉折,甚至場景的設計,可能都與主題有關。經過這類思考,作品對閱聽者而言,就不再只是單純的故事,還有更深一層或數層的討論意義,閱聽者也會越來越有能力判定故事的優劣,明白「這個角色遇上這樣的事、用了這樣的方法應對」之類情節,並非創作者想當然爾的情節推進,還有另一層目的;倘若閱聽者打算成為創作者,那麼這類思考其實就是把閱聽作品當成教材,是相當重要的創作前置練習。

在2012年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執導的電影《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中,有一段情節是反派角色小丑(The Joker)利用兩艘船艇做的人性實驗:一艘船上滿載疏散的平民,另一艘則滿載囚犯,兩艘船都被小丑安置了炸彈,而引爆炸彈的遙控器分別藏在彼此船上,平民船有人按了按鈕,囚犯船就炸了,反之亦然。

這部電影裡的小丑是混亂的代表,安排實驗的原因,除了殺人之外,還有證明自己信念以打擊正派角色蝙蝠俠(Batman)的意義。

因為《黑暗騎士》雖然是部以蝙蝠俠為主角的超級英雄電影,但主題卻是反超級英雄的──並不是單純地「反對超級英雄存在」,而是闡明「在正常狀況下,超級英雄不應該存在」。

這個主題在電影開場不久就出現了。承接上一集《蝙蝠俠: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的劇情,蝙蝠俠已經成為高譚市(Gotham City)的蒙面義警,某方面來說,他甚至比弊病甚多的高譚市警方更值得信賴。不過從劇情可以發現,企業鉅子布魯斯‧韋恩(Bruce Wayne)化身蝙蝠俠行使正義,但並不沉浸在擔任英雄的喜悅當中,不是說他不想或不喜歡變成蒙面俠客,而是他認為倘若司法警政體制完備、或者有個體制內的優良榜樣,那麼高譚市並不需要蝙蝠俠執行其實並不具備公權力的法外正義。

是故,當有人模倣蝙蝠俠的打扮試圖打擊惡人,蝙蝠俠就連模倣者一併制服;表面上看起來,蝙蝠俠的舉動和說詞,似乎有「我的裝備更好、更有資格這麼做」的意思,實際上更接近於「破壞體制的行為不應存在,而非不得已需要有人這麼做時,有我一個就夠了」。如此的心態在後續劇情中越來越明朗,例如蝙蝠俠有機會成為監控一切的獨裁者,但他最後捨棄了這個力量,又例如韋恩與檢察官哈維‧丹特(Harvey Dent)那席關於凱撒(Caesar)的對話:擁有最大權力的獨裁者不應存在,否則,就算原初要用權力成為英雄,最終也會變成惡棍。

韋恩的信念是人性當中仍有良善,只要體制完備即可讓城市自有秩序,與之相對的小丑,則認為人性為惡,混亂才是人間常態。蝙蝠俠和小丑分站同一主題的對立角度,哈維則在當中搖擺,這三個角色的信念,決定劇中幾個關鍵衝突的樣貌,也決定了劇末蝙蝠俠選擇自己背負惡名、消失在黑暗當中,讓丹特成為光明榜樣的結局。

前述的雙船人性實驗發生時,倘若兩艘船上有任何一人為了自保而按鈕炸毀另一艘船,小丑的信念就會獲勝,蝙蝠俠的堅持變成徒勞──因為人類自己證明並不相信他者會有善念,從而正當化自己的惡念。假若如此,《黑暗騎士》關於人性與體制的正反辯駁,最終就會以肯定小丑的看法收結;而在這部電影的大多數情節當中,小丑都已經證明他的信念比蝙蝠俠的更符合現實。

但諾蘭並不打算這麼做。平民船上雖然人認為囚犯本就該死,但終究放棄按下按鈕,而囚犯船上則是有個大個子囚犯直接了當就扔了遙控器。人性或許雖不全然良善,但在面對「犧牲大多數人以拯救自己」的抉擇上,人們的舉動並不若小丑想像得那麼理所當然。

諾蘭自然也可以選擇炸毀某一艘船、但仍維持自己原來決定的收尾主題;只是這麼做勢必要增加更多情節讓主題的正反辯駁回到蝙蝠俠這邊,況且雙船人性實驗是劇中牽涉人數最多的橋段,傳達主題的力道最強──或者說,當初設計這個橋段時,就是為了用最強的力道扳回主題。是故,這個橋段最後兩艘船都存活下來,是按照主題必然發生的結果。

如何利用角色、場景與情節從多元角度探究、討論、顯示及反詰主題,是創作者必須持續思索的功課;雖不見得總能做到完滿──其實,諾蘭已經做了一些設計,盡力讓這個橋段的結果不顯牽強,但還是會有觀眾認為這個做法光明得太一廂情願──但持續嘗試各種可能,是創作者必須面對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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