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松本大洋的《花》,會接觸到某種更廣大的存在

Wolf Hsu
Aug 1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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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花》松本大洋/大塊文化。Hana by Taiyo Matsumoto © Taiyo Matsumoto, 2002)

※本文涉及漫畫《花》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松本大洋的《花》是一部很「淡」的作品。

當然,某個角度來說,松本大洋的作品都蠻「淡」的──因為他的構圖方式,也因為他的敘事手法。日本漫畫中常用來表現速度、強調震撼、集中焦點或描繪動作流動的各種效果線,在松本大洋的作品裡極少出現,就連動作場面不算少的《惡童當街》(鉄コン筋クリート)或《乒乓》(ピンポン)都是如此。松本大多以挪動讀者視點、創造奇妙透視角度的方式來表現動作張力,透過畫面流露的情緒於是不像多數青少年漫畫那麼直白。此外,松本的敘事經常透過角色的反應或情節的推進隔離太過濃烈的情感發洩,無論氣惱、忿恨、喜悅或哀愁,松本似乎都想讓讀者在心中自己發酵,而非讓角色或情節誇張演出。

不過《花》裡的「淡」不大一樣。

《惡童當街》有冒險、有危機,《乒乓》有青春、有比賽,《竹光侍》有算計、有戰鬥,《GOGO MONSTER》有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幽黯,就連溫暖愉快的《花男》都有父子關係與人生觀點的扞格──但《花》幾乎沒有什麼待解決的大事件(雖然一開始好像有),這個「淡」,來自故事看似沒有「衝突」。

沒有「衝突」很難發展情節──「衝突」指的是角色遇上某個狀況,要應對這個狀況,角色必須依個性及技能做出回應,情節會因此產生。《花》並不是真的沒有設定衝突,只是松本處理得相當隱微。

《花》原初是松本大洋寫給劇團的腳本,1998年春季公演,後來將腳本畫成單冊漫畫作品,2002年出版。場景設定在某個山林,一個部族生活其中,故事開始時,主角百合正在製作面具、割傷了手,他的弟弟樁躲在門外,發現百合獨自在屋內,對著空無與某些看不見的「祂們」交談。同一時間,年輕的祭舞者百舌戴著面具跳祈雨舞,但天象毫無變化,百舌詢問父親松鴉,「是我的舞沒有力量嗎?」,松鴉回答,「原因出在那是弟弟樁製作的面具。」

這是《花》一開始出現的衝突,也是最表面的衝突──以松鴉為首的祭舞者們認為「祂們」只會出現在百合眼中、從不聚集到樁的面具旁邊,要求百合的父親菊讓百合製作面具;而身為製面者的菊則回應:樁的手藝也很好,製面者的繼承人由製面者決定。這個衝突帶出《花》的開場,但並未持續太久,松鴉等一眾祭舞者要求菊讓百合製作面具、遭菊拒絕之後,這個衝突幾乎就結束了──百舌向松鴉質疑菊的決定,松鴉以一句「他先是個父親,然後才是製面者啊」輕輕帶過;菊的女兒堇為了弟弟的事去找未婚夫百舌,兩人雖然意見不合,但也沒有發生嚴重爭吵。

百舌並不滿意,但也沒有違逆松鴉;松鴉體諒菊的決定,而菊知道祭舞者必須繼續與製面者合作才能工作,同時也明白兩個兒子的狀況──樁製作面具的技術沒有問題,沒能連結「祂們」可能只是時候未到,也可能只是因為百合還佔著位置;而百合雖然因為「畏風、懼雨、怕黑」而具有與「祂們」溝通的天賦,但真正的「天命」,或許得等他真的走出自己的舒適圈才能發現。

這才是《花》隱含的真正衝突,也是這個故事的核心主題:個人必須在群體所賦予的角色責任(家庭中的父親、族群中的製面者或祭舞者)以及「自己」當中找到平衡,以連結群體、甚至「祂們」所代表的大自然或全世界。

角色責任與群體有關,善盡責任才能讓群體順利運作、繼續存活,例如乾旱時期,製面者必須製作出合適的面具、祭舞者必須戴上面具祈雨。《花》中的製面者皆以植物為名,祭舞者皆以鳥類為名,這是松本的巧思:代表大地的製面者製作隱去人類臉孔的面具,讓「祂們」接近祭舞者、一起向上天祝禱。

但角色責任可能並不適合「自己」,要明白這事、處理這事,一方面或許得倚靠有智慧的他者,一方面肯定得倚靠自己。百舌是個可以承擔祭舞者責任的角色,但他需要製面者的協助,而菊認定資質似乎最適合的百合並非群體裡最恰當的人選,於是將角色責任指派給努力琢磨技術的樁。乍看之下,這像是菊的獨斷決定,可是換個角度看,這也像是菊看出百合不該為憑空獲得的天分所限,而樁所需要的則是時間。

天分可以是助力,也可以是框限。菊幼時也是個害怕風聲的孩子,他明白百合與「祂們」的連結來自對外界的畏懼;但菊也曾經沿河長行、看見大海,那是另一個與山林不同的世界,他希望百合至少該去看看大海,才可能真正確定自己。「門,不只是為了關閉而存在……它也可以開啟」菊如此告訴百合,當百合回以「爸,很可怕的呀,外面很可怕」,菊則告訴百合,「大家都和恐懼一起生活著的呀。」

「時間」在這個故事裡別具意義。《花》從秋季開始,到隔年夏季結束,時間並不僅是標誌情節流動,同時也是在宇宙運轉之間生滅的生命。百合在秋末首次出門、進入森林,聽到「祂們」低語,「菊要謝了」;菊在冬季過世,堇在春季嫁給百舌,百合決定離家,樁在要求同行被拒時初次見到「祂們」,還不知道戴著自己製作的面具、在婚禮上跳舞的百舌已經成功召喚了自然,只聽見「祂們」說道,「堇要開花囉。」生命的消逝、新生的期待,開始找尋自己與終於讓自己與角色責任嵌合,在短短的故事裡,松本藉著菊的安排,淡然妥適地讓時間完成了任務。

故事一向是截取某段時間當中發生的情節,用以聚焦創作者想傳達的主題,這段時間往前或往後,都還有許多可能,讓閱聽者自由想像。例如部族中除了代表製面者的「植物」與祭舞者的「鳥類」之外,有名字但不屬於這兩者的角色只有醫生岩魚及菊家裡的護衛手力,部族當中的結構與分工究竟如何?岩魚和手力的名字也有類似的意義嗎?堇與百舌的後代會繼承哪種角色責任?終於到達海邊的百合,人生又會有什麼發展?這是充滿餘韻的故事,在闡述主題之外能夠提供的額外閱聽體驗,《花》正是如此。

情節簡單但餘韻豐富,敘事很淡但主題談得很深。閱讀松本大洋的《花》,會接觸到某種更廣大的存在,關於自己,也關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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