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他會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當班長時感受到的狂喜。
班長不是同學選的，而是老師指派的；老師指派他不是因為看出他有管理才能或與人為善，而是因為他的成績全班最好。當小學班長沒什麼實質權力，但他覺得自己像個國王。
成績好就能掌握權力──明白這個道理之後，他在各級學校一直名列前矛；獲得知識不是重點，品嘗權力帶來的狂喜才是目的。
直到他待在國內最高學術單位、必須代表該單位出席一場會議那天，情況有了變化。
要面對的不是學界同行，而是把持國內政經權力的高層人士，他感覺異常緊張，開會前躲進廁所，抱著馬桶吐了起來。沒嘔出什麼，倒是把腦子裡準備好的資料全忘光了。
奇妙的是，他的緊張也煙消雲散。
那場會議他的表現絕佳──沒講出什麼切中要旨的發言，但他說話的音量比平常大了好幾倍、膽氣比平常大了好幾倍，場內所有高層人士全都被他訓得唯唯諾諾，彷彿被校長斥責的小學生。
會議之後，他拿到超越學術單位的更高權力，驚覺自己過去對權力的想像太過貧乏──他發現自己是個超人，只要嘔吐，就能擁有說服所有人的力量，讓眾人低頭屈膝雙手奉上權力，而這樣的權力比從前靠知識換得的權力大多了、有用多了，不但可以讓他的物質生活優渥，也可以讓他享有又響亮又完美的名稱。
幾乎像個神。
他很快地成為國內政壇明星，地位一路上竄；每到關鍵時刻，他就先躲起來大吐一場，接著再以洪亮激昂、毫無內容的演說，把對手講得抬不起頭。
有人將他尊為導師，有人把他視為燈塔，有人認為他是理智的具象化身，有人形容他是最能代表這個時代的聲音。他欣然接受所有稱讚，然後向更高的權力伸手。
最近他的言論受到質疑，質疑他的全是些過往在學術圈裡肯定他的前輩，或者成績不如他的同儕。他明白這些人的質疑只是對他的嫉妒，因為這些人靠各種關係攀上了能夠對付他的位階，所以要趁機報復。這些人甚至召開公開會議，要他當面答詢說明。
不要緊。他已經準備好要把這些人辯得體無完膚。
上場前，他在廁所裡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暴烈嘔吐。
事實上，他的每次嘔吐，都嘔掉了一部分他從小累積的學習所得，包括學術資訊以及道德準則。他的慷慨陳詞能夠打動人心的原因，在於由激越音量敘述的內容織入了他所剩的知識，而他嘔得越多，吼得就越空洞。
離開廁所，站在會場門口，他覺得自己和下一個權力目標當中，只隔著幾句言語。
但他不知道剛才那是他最後一次嘔吐。他的腦袋已然完全清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