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很台的小說,都能上台──「上台!──2022台灣大眾小說人氣票選」後記

Wolf Hsu
May 2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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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photos/2JIvboGLeho

我一直很好奇其他人在讀什麼書。尤其是小說。

小學一年級時忘了因為何時獲獎,有了一點錢,跑到學校附近賣文具也賣書的小店買了一本《西遊記》──那時心忖自己沒有從頭到尾讀過完整故事,應該讀一讀,結果越讀越疑惑,覺得似懂非懂,有點無趣。後來才搞清楚那本《西遊記》是文白夾雜的原典,而且只是第一集,到一半左右唐三藏才登場。高年級的時候常到鄉裡圖書館借書,有什麼借什麼,同一批借的書裡可能有東方版的《福爾摩斯》,改寫成青少年版本的《世界大戰》,志文版的傑克‧倫敦作品《白牙》,以及童書「玩具國」系列(這系列我讀過好幾本,但現在只記得主角的設定,內容全忘光了)。

那時有回在家中讀書,家裡大人經過,先問了功課,再看看我手邊的書,先叮囑「不要讀內容很可怕的」(應該是某一本《福爾摩斯》),再問「你現在還讀這個?」(應該是某一本「玩具國」)──當時我從沒想過適讀年齡之類的問題,也沒想過讀書可能有某種循序漸進的脈絡,反正沒讀過的對我而言全是新書,是書我都讀得很開心(順帶一提,當時我也讀了一本西洋羅曼史,應該是「薔薇頰」系列,因而莫名其妙讀到情色場面)。

國中時同學常租了漫畫全班輪流看,偶爾也有倪匡或金庸。金庸當時我幾乎沒碰,原因是故事太長,讀了這本不知道下一本在哪裡;倪匡大多單本結束,比較直接了當。有回讀完《蠱惑》,書末提到主角衛斯理中了某種蠱毒,所以受到某種限制;不知是誰在那一頁寫了一個名字、打了個問號,我一直到後來讀了《鑽石花》才明白那個名字和問號的意思。

高中看完除了《鹿鼎記》之外的所有金庸武俠作品(還意外讀到一些仿作),讀了一些古龍,開始讀翻譯的世界文學名著和日本推理小說,也讀了白先勇;畢業那個暑假讀完《紅樓夢》,大學時補完《鹿鼎記》,開始讀溫瑞安,不過最大的閱讀改變來自生活環境的改變──從南部到北部就學,先前完全不認識的卡爾維諾、馬奎斯、昆德拉和村上春樹,變得很容易弄到手,每一本我都先囫圇吞棗地吞了下去。

那些成長年月裡讀的當然不只這些東西──基本上只要是上頭印著字的我就會拿來讀,不過要屬小說讀得最愉快。但因為沒事就讀(其實有事也讀,大一下學期的半年內我胡亂讀了超過一百七十本書,絕大多數是小說,課業成績於是不提也罷),因此發現身旁大多數人似乎不怎麼讀書。高中站在書店翻了幾頁張貴興決定要買的時候,同行的同學問「買這個不知道在寫什麼、看完就沒用的東西要做啥?」,大學時除了自己身處的校刊編輯處之外,全校好像沒人對《聯合文學》雜誌和當時的兩大報文學獎作品有興趣(我唸的大學原初是工學院,當時仍然沒有文學系所,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但明明有這麼多好看的書啊,出版了都是誰在讀呢?而且有一段時間「閱讀」仍然算是許多人的休閒消遣之一,他們都在讀什麼呢?

1999年我正式進入出版業就職,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原以為這輩子出這麼一本就夠了(出版流程實在太麻煩),完全沒料到在後續的二十幾年間自己還會出版十多本作品──開始見證網路小說(以及後來的部落格作家)風潮起落,更多國外文學及類型作品進入國內市場,簡體書市因政治因素快速發展與快速消亡,以及許多奇妙的讀者行為──例如有個節目突襲檢查明星來賓的提包、在裡頭發現一本小說,或者有部韓劇裡提到一本小說,這些小說會馬上登上暢銷排行榜;但某份報紙持續請不同明星讀或談小說,對銷售卻幾乎沒有影響(印象中有明顯連動的只有一本)。

某回和大學同學閒聊,他問「你寫那些是要做什麼呢?設局和讀者周旋嗎?」同學問這沒有任何貶意,但怪的這聽起來有點像讀推理的感覺,而我那時沒寫過什麼推理作品;某回因出書接受採訪,對方是文壇前輩,在文學系所授課,並不標榜自己寫的是「純文學」,對我那本書的印象似乎也不差(也許只是客套),但完全不知道國內有像「台灣推理作家協會」這樣的組織在長期經營特定類型作品。

和我沒啥共同點的明星可能會和我選讀同一本小說,和我一樣算是出版業內人士的前輩可能完全沒聽過我讀的小說;在出版業工作超過二十年,對於「出版之後誰買了?」和「其他人在讀什麼?」似乎有了點概念,但也似乎更不清楚。而且我發現自己因為不參加文學獎,鮮少被「文壇」老師們注意,可是許多讀者不知怎的把我當成「純文學」作者,未讀先判地認為我的小說「一定很難讀」──這情況一方面顯示了國內書市的某種怪異,也顯示了讀者對本土作者的某些刻板印象。

這種情況對出版市場而言是可怕的。有人想讀、有人買書、出版社和作者獲得合理利潤,這個市場才能繼續下去。「出版之後誰買了?」和「其他人在讀什麼?」其實是很重要的問題,不只是我個人的好奇。

幾年前我和友人陳國偉──國偉在中興大學台文所任職,長期關注類型創作和國內的大眾小說作品,就我所知,也是極早就準確點出我的小說與台灣環境連結的學者(那本小說曾被其他老師評為「鄉野奇譚」)──聊過該做點什麼來綜覽台灣的大眾小說狀況,特別是身在台灣、在台灣寫作出版,或者與台灣有關係的作者作品;我認為這事不僅對出版業有意義,對讀者也有意義──至少可以讓讀者知道,台灣有很多不那麼孤高難懂的小說,或者,讓「有很多人讀」這事反應「即使是純文學創作,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以親近」。

只是大家東忙西忙,這事一直沒有進度,直到去年。

2022年,《文訊》雜誌找國偉(他已經榮升台文所所長)辦了21世紀台灣大眾小說作家的票選活動,有意思的是,該活動的結果顯示,「學者」和「出版及媒體相關人士」選出的「大眾小說作家」差異甚大。國偉提及作家名單被許多人質疑(例如誰誰誰怎麼算是「大眾小說作家」之類),不過我覺得這事無妨,反倒因為是「大眾」,肯定會更需要一般讀者的聲音。

「我們找讀者一起來票選吧,」我對國偉說,「看看大家讀了哪些小說、喜歡哪些小說。」

「上台!──2022台灣大眾小說人氣票選」的活動,如此成形。

活動結束時,我想起大學時代有回與一個學弟逛書店,走過一排村上春樹,學弟忽然問,「學長,村上春樹是大眾小說嗎?」
我反問,「你覺得呢?」
「應該是吧。」學弟想了想,「賣得很好不是嗎?」
「那你有買嗎?」我問。
「沒有。」學弟搖頭,「我看不懂他在寫什麼。」

「大眾小說」定義人人不同──從「上台!」的專業讀者短評裡,會發現閱讀量較一般讀者更大的專業讀者們,對這個定義也不完全一樣──但既是「大眾」,那麼讓更多讀者參與表態,就是個重要紀錄;這是2022年台灣華文出版市場的概略面貌,也是讀者們的閱讀選擇,這是出版同行的檢視及思索參考,也是讀者們的選讀標的。

這個企劃得以順利完成,必須感謝國偉辛苦地聯絡了專業讀者群、Readmoo讀墨電子書的商品、行銷、設計及系統同事大力協助,以及參與投票的超過2,200位讀者。衷心希望大家明年還能繼續幫忙,也期盼能夠看到華文出版市場綻放更多不同風景,讓很台的小說,都能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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