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讀米澤穗信的推理作品大多很愉快:以《冰菓》(氷菓)為首作的「古籍研究社」(古典部)系列相當有趣,獨立作《I的悲劇》(Iの悲劇)設計也相當不錯;相較之下,從《春季限定草莓塔事件》(春期限定いちごタルト事件)開始的「小市民」系列俺沒那麼喜歡(大約是男女主角的設定讓俺覺得有點太彆扭),不過以情節來說仍然讀得相當開心。
讀得愉快的原因不是因為米澤穗信創造了華麗的難解謎團或反應了重大的時代意義──上述作品的謎團大多並不複雜,有些甚至可以用「樸素」來形容;《冰菓》的確反應了某個時代,《I的悲劇》也與某些現實的社會狀況有關,不過閱讀時大抵不會意識到「這部作品的重點是這件事」。《冰菓》後來出版了數本續作,並未再提及那個時代的事件,而《I的悲劇》裡那個社會狀況其實的確是重點,但米澤穗信用流暢(甚至有點搞笑)的情節把它隱到背景去了。
換個角度說,讀得愉快的原因就在於米澤穗信處理各類資訊及組合固有模式的手法──包括把嚴肅的社會狀況壓到背景當中的技巧。
米澤穗信在這些作品裡使用的謎團偏向本格及古典,他的確也提過自己會從這類推理作品中取材或向特意用某些方式向這類經典致敬──不過這說法略嫌粗糙,具體點兒說,指的是米澤穗信這些作品裡多數(但不是全部)謎團由某人或某些人刻意製造,企圖要掩蓋某事或者轉移焦點。這些謎團沒有繁瑣的布置或複雜的機關,想通了大概也就能指出謎團是怎麼出現的,或者是誰製造的。倘若不是刻意製造的謎團(例如《冰菓》中「反鎖在教室」或「音樂教室的不可思議」),那麼搞清楚謎團是怎麼產生的,謎團也就不存在了;倘若是刻意製造的謎團,那麼除了找出是誰製造的,也要搞清楚「為什麼」,也就是「動機」。
這類謎團在偏社會派或冷硬派(hard-boiled)的作品中也會出現,不過大多是解決事件過程裡的一個部分,古典作品則常把謎團放在主要位置,大部分情節會圍繞著謎團開展,而動機則相對簡單易懂──查出謎團製造者的身分之後,就算沒能馬上說明他/她的行事動機,事後也會用調查之類方式補充,常見的就是金錢、愛情或嫉妒,以及復仇等等因由。
但米澤穗信的做法常是在看起來圍繞著謎團調查的情節行進、直至解開謎團之後,繼續討論或解釋動機。事實上,就算是古典作品常用的那些動機,放在不同角色身上也會產生不同的思考模式和行動邏輯,這和角色的個性體能、社經地位等等背景設定有關;更何況,人會製造謎團(說謊或隱瞞某事就是最常見的謎團製造方法),動機並不僅止於金錢、愛妒或仇恨。或者說,即使是這種可以用某個詞語直接指稱的動機,背後形成的原因都還有種種不同。
要寫好這個,就得做好角色設定;要做好角色設定,就得深入理解人性,並且思索怎麼在情節裡表現出來。這些動機所牽涉的人性糾葛,有部分會在為了解謎而開展的情節中出現;也就是說,那些情節不完全是為了提供解謎線索或誤導解謎方向而存在的,它們同時也是塑造角色,包括角色個別特性及彼此間的關係而存在的。這麼一來,角色不是因為要製造謎團才產生的,相反的,是有了這些角色,才會產生那些謎團。當然,創作者構思時仍然可能是先想要謎團,再思考該有哪些角色;不過從讀者的角度來說,情節其實是角色的某種人生,以謎團為主、與偵探角色一起解謎固然有趣,不過讀到飽滿立體的角色,並在謎團解開時也明白「啊原來是這樣的人所以會這麼做啊」會是「小說」這種故事承載形式的更好表現姿態。
話說回來,雖然對米澤穗信這些作品印象頗佳,仍然遲了好一陣子才讀他2021年的作品《黑牢城》。
2021、2022年《黑牢城》在日本得了好幾個獎,同時還在數個推理榜上同時佔據榜首,理論上應該一出譯本就要讀;遲遲未讀的原因在於這部作品的故事發生在日本戰國時期一座俺不怎麼熟悉的城池當中,俺莫名擔心會有什麼隔閡──所幸閱讀之後,發現自己多慮了。
《黑牢城》中的「城」指的是有岡城,1578年,統領攝津國(摂津国)的有岡城主荒木村重背叛織田信長,鎮守城池等待毛利家的援軍,準備與信長交戰。豐臣秀吉(豊臣秀吉)派遣村重的舊識小寺官兵衛去勸村重回心轉意,但卻被村重關於地牢──「黑牢」一詞,由此而來。
這段史實在《黑牢城》開卷的〈因〉中記述,就算不明瞭日本戰國歷史,也能因此知道故事裡的各方情勢;接下來連續四篇短篇,時序推進約莫是村重守城的一年左右,摻雜史實與「歷史上並未記載的軼事」,每個短篇當中都有一個謎團(一如上述的米澤穗信其他作品,這些謎團並不複雜,也透露著本格和古典味道)。米澤穗信利用古典推理中「安樂椅偵探」的模式,讓村重每回遇上謎團,就去找被囚在黑牢的官兵衛──村重並非蠢人,他已然獲知所有線索,只是還沒有辦法正確拼湊一切,而官兵衛也不會直接解謎,只會給出一些模糊的提示,村重則會因此發現真相。
有趣的是,米澤並非只是利用戰國背景安排古典謎團。前三個謎團解開、製造謎團之人也被找了出來,但第四個謎團指出一切謎團的安排另有更上層的某人指示;而這人如此指示的原因釐清之後,又扣接到官兵衛協助村重的真正意圖。同時,故事裡角色的思考行事,也是米澤穗信對該段歷史的某種解釋──例如村重背叛信長的原因,在歷史當中並無定論,而米澤穗信利用這系列故事做了說明。到了最後一篇〈果〉,除了記述角色們後來的狀況,也用一段情節回扣了〈因〉,並且對戰爭當中的因果業報做了思索,這不但與中間四個短篇當中「謎團製造者」的行動緣由相互呼應,也是全書的核心主題。
俺一向認為推理小說可以在兼顧解謎趣味的同時討論人性,即使是以解謎為主的本格作品,創作時也該把角色寫好。《黑牢城》攻佔榜首的幾個榜單當中,有一個就是「本格推理BEST 10」(本格ミステリ・ベスト10),顯見以本格為判準的評審們在面對這本書裡並不繁複的謎團時,仍將其視為優秀的本格作品──努力設計謎團的推理創作者們,在創作的時候,或許該把這事放在心上。倘若不管推理類型,《黑牢城》依舊值得一讀,它是虛實相摻的歷史小說,是高壓環境下、不同階級不同處境角色面對情勢的人性表現,也是個對於因、果、生命的價值、堅持與無常進行思考與慨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