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2021/11/20)在臺灣文學基地與文友瀟湘神做了一場對談。
暫且不論這場對談是有聽眾、有主題的公開活動,就算是私下瞎聊,想要內容有趣、事後不覺得浪費生命,就得期待雙方要嘛擁有很多可談的有趣材料,要嘛擁有把任何材料談得有趣的才能。瀟湘神是否擁有後頭這種才能俺不大確定,畢竟俺也不是沒事會找人聊天的個性,但既然俺決定了主題,就挺確定關於這個主題,他擁有很多可談的材料,可以讓對談內容有趣;如此一來,就算這場對談是有聽眾,有主題的公開活動,也不會只有我們瞎聊得很開心、聽眾覺得浪費生命。
不過找這樣的人對談有個大風險。材料充足,講得有趣,這部分沒有問題;但因為材料太充足,講得太有趣,在一旁聽著就會覺得被這事勾起一些想法可以談談、被那事也勾起一些想法可以談談,瀟湘神一口氣講了甲乙丙丁戊,俺聽得很開心,每個都想回點什麼,但他講完戊的時候俺早就忘了他講甲那部分時俺想到了啥,倘若因此分神思考,搞不好連戊那部分想到的東西都一起忘了。
幸好還是有個大題目掛在上頭,再怎麼迷航俺大致還有個抓回航線的方向;只是結束之後反省,俺還是有些東西講得有頭沒尾,例如因為東野圭吾的出道時間所以提到「新本格」,於是簡單解釋了一下日本推理從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到松本清張的變化,話題一帶開就忘了講這一大篇是為了講「新本格」,反倒順水推舟地講了「推理」這詞其實是因為松本清張的作品才出現的吧啦吧啦。
記性不好,真是麻煩。
妙的是「記憶」一事其實也出現在俺和瀟湘神對談的內容裡。主要是瀟湘神提及,推理小說是「現代化」的具體代表,而現代化會造成記憶的斷裂(尤其是集體記憶)及傳統的散逸;在聊到他為什麼設計了一個奇幻世界觀、卻在其中置入《臺北城裡妖魔跋扈》系列推理故事的原因時,俺也順帶說起俺為什麼用推理架構寫「碎夢大道」三部曲、卻替角色安上了關於記憶的超能力設定。
寫《碎夢大道》最早版本時,俺本來想寫的就是關於「記憶」的故事,用一個失去記憶的主角去找一個失蹤的角色,讓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去找一個不知道在哪裡的人。俺認為「記憶」具有人在時間中自我錨定的重要功能,所以「失憶者尋找失蹤者、而在尋找過程中也找回自己」的設計,就有虛實兩個錨點對應的意義。
秉著俺在創作時自找麻煩的無聊傳統,俺讓失憶的主角擁有閱讀他者記憶的能力,一來這是角色處境的諷刺,二來俺想試試在看起來「犯規」的情況下能否寫好一個「不犯規」的推理故事。
那個最早版本沒有公開。過了幾年,俺決定重寫這個故事時,已經決定要用故事反應一些臺灣社會的現實狀況,主角的超能力設定被俺保留下來,原因已經不單純是為了自找麻煩,而是俺發現這樣的設定,根本就是臺灣的暗喻──臺灣現今是個自由、資訊發達的國家,只要願意查詢,不難得知其他國家的歷史,但臺灣本身的歷史卻因為種種政治原因,有許多碎裂和掩蔽。
俺相信瀟湘神並非全盤否定「現代化」,而是覺得「現代化」對「前現代」的否定有時太過絕決武斷。事實上,「現代化」兩個最大的代表「近代科學」及「近代醫學」,都對探究「記憶究竟是什麼」有極大的興趣。
早先人類大抵想像腦中有個儲存記憶的空間,比喻成儲藏室的抽屜、圖書館,20世紀的最後一段時間常被比喻成硬碟,總之就是把它想成現實當中儲存某物的所在;不過現在的研究傾向不這麼認定,而且記憶視為一系列相關神經細胞活化的結果,俺在「碎夢大道」三部曲裡把記憶描述成相互纏繞的絲線,主要是從這個看法延伸的想像。話說回來,以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同名原著改編的電影《捕夢網》(Dreamcatcher)裡,雖然仍用「圖書館」做為記憶的具象樣貌,但某些情節也暗示角色的「意識」與記憶有關;雖然這個暗示可能不是有意為之,可是俺的確認為這兩者互有關聯,在自己的作品裡也提過這事。
扯上「意識」會變得很複雜,不對,「記憶」本身就已經很複雜。目前可以確定大腦中的海馬迴與新產生的短期記憶有關,但長期記憶的研究還沒有完全的定論。俺讀過好些討論意識和記憶的書,內容大多忘了(唔)但還記得一些有趣的案例,例如因記憶障礙而促進記憶研究的莫萊森(Henry Gustav Molaison,醫學界簡稱他為H. M.)以及A. R. Luria在《The Mind of a Mnemonist》提到的超強記憶者「S」;前者眼中看到的世界令俺好奇,後者其實也是,不過俺也總會聯想到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作品〈博聞強記的富內斯〉(Funes el memorioso)裡的主角,適度的遺忘還是活得快樂的必要條件之一,畢竟「誰記得誰痛苦」──李國修在《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裡這話完全是真知灼見。
記憶既然是人生的錨點,提及時空穿越的故事有時也會處理到這個議題,有的手法相當巧妙,例如克勞奇(Blake Crouch)的《記憶的玩物》(Recursion)。最近讀的一本科幻小說也提到「記憶」,故事裡有一種虛構疾病,起因未明,症狀是記憶受損,主角先是因為家人患病而開始研究,然後因為某個太空計劃裡出現疑似此病的患者而被徵召上太空;書的前半讀得不怎麼起勁,接著推理意味越來越濃,最後變成動作驚悚情節,十分奇妙。順帶一提,這書結束時的一個亮點與記憶無關,但用那事做為收尾相當漂亮。
這書剛讀完不久,總記得書名叫《記憶效應》,既然寫到,就在電子書櫃裡查詢,卻沒找到。隔了會兒,俺才發現,人家明明就叫《遺忘效應》(Obscura)啊唉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