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認識馬羅那陣子,俺有時會搞不懂他在做什麼。
例如他穿得人模人樣整整齊齊地出門去接了個任務──某位年紀很大的老將軍,有兩個年輕女兒,各有各的漂亮模樣,各有各的惹禍本領。大女兒曾和一個私酒販子結婚,私酒販子常陪老將軍聊天,老將軍蠻喜歡這女婿,但他有天失蹤了,現在大女兒常跑賭場。二女兒的精神狀況有點問題,出去玩有時會有些把柄落在不肖分子手上,回頭向老將軍要錢。老將軍先前付過,最近又接到一張小女兒署名的借據,來自不同的債主。老將軍問馬羅意見,馬羅幫他分析局勢,說最簡單是付錢省麻煩,雖然這種傢伙可能還有很多,不過老將軍也不缺錢;再者是報警,搞清楚這債主是什麼來歷。講完之後,馬羅看得出老將軍兩者都不想接受,於是提供第三方案:自己去辦這事,老將軍付偵探費用和必要開支。
順帶一提,老將軍身價四百萬,上回付了五千元,這回的借據寫的是一千元,而馬羅的偵探費用是一天二十五塊錢──幣值全是美金。俺知道這些數字看來好像有點少了點,但那是因為俺忘了講,事情發生在八十幾年前的美國加州洛杉磯;不過就算知道這項補充資訊,應該也看得出來,馬羅的命不怎麼值錢。
於是馬羅出發到那個債主經營的珍本書店,債主不在,只有祕書,而且看來對珍本書一竅不通。馬羅瞧出事情不大對頭,然後發展就越來越妙了──馬羅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有些地方在俺看來他根本不該去),和一個或好幾個人談話(有的威脅他,有的想拉攏他,有的要和他談生意,有的想殺他;怪的是有好幾個都認為馬羅受命解決的不是借據,而是找出老將軍失蹤的女婿、那個私酒販子),遇上一個又一個命案現場(而且馬羅還常常進去東摸西翻,破壞了命案現場)。借據的事解決了之後,馬羅還在瞎忙──好吧,其實不是瞎忙,馬羅最後解釋了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和為什麼在做什麼,但從俺的角度來說,這傢伙實在做了太多與委託無關的工作,連命都差點賠上,為了什麼呢?一天二十五美金的薪水嗎?
這是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小說《大眠》(The Big Sleep)的部分情節,這是私家偵探菲力普‧馬羅(Philip Marlowe)正式出場的第一部長篇。
初讀錢德勒的馬羅系列小說時,常會出現上述情況:小說以馬羅為第一人稱主述敘事,事件剛開始看來都不複雜,但跟著馬羅東奔西跑就慢慢變得很複雜──事件或案件本身仍然不複雜,就算出了人命,也就是有人開槍然後跑了,沒有精巧的機關、詭譎的密室、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或華麗的場景布置,複雜的是人。馬羅遇上的事件常會牽涉到不少人,加上馬羅容易為了自己的信念多管閒事,就可能把更多勢力招惹進來;而這些人為了自身利益或處境,在面對馬羅時會有不同反應,說的話真假相摻,倘若有凶手和受害者,凶手的話自然不大可信,受害者的話也不見得可以全盤接受。
《大眠》就是個例子──故事情節很流暢,但跟著馬羅跑來跑去的某個時點,俺會突然懷疑起來:等等,那事進行到哪裡了?這傢伙現在在這裡幹嘛?
不過話說回來,俺初讀《大眠》的經驗是很愉快的。
因為馬羅很會講幹話。而且因為故事由他主述,所以連不是對白的部分都有很多幹話。
「幹話」一詞不大精確(老實說也不大符合20世紀三、四零年代的調調)。準確點兒說,馬羅的語句充滿聰明的譏誚和嘲諷,用來描述場景時會因此相當具體,用來交代情節時會因此充滿趣味。
在人家家裡看到騎士拯救少女的玻璃鑲嵌畫作,心裡嘀咕說那個騎士看來並不想救人;走上長毛地毯,說地鼠可以躲在那些長毛裡一個禮拜,鼻子都不怕露出來;和美女話不投機,直言人家故意露腿給他看,腿很漂亮,很榮幸認識它們;遇上行為古怪的女孩,對管家說你們該給她斷奶了;挨揍之後人家說他的臉像破船防水墊,他回嘴說盡量欣賞,這種好景不常;人家罵他態度不好,他坦承自己態度向來不好,漫漫冬夜時自己也會為此感傷……諸如此類,不及備載。
馬羅講幹話不是為了搞笑──應該說,錢德勒寫這些,不只是為了讀者的閱讀樂趣。這樣的說話方式為讀者建立了馬羅自己並未明說的個人特質:他必須聰明,而且有膽子,才能在面對付錢的雇主或要命的歹徒時還講得出那些有的沒的;而他的聰明沒讓他選擇更安全更有賺頭的行業、躋身優雅的階級,因為他明白社會權力怎麼運作,知道聚光燈下方的光鮮是爛汙堆積出來的,所以寧可在灰暗的邊緣打滾。由此可知,他自有一套道德標準,而也因如此,他不大受控,雖然稱不上有禮貌,可是為了他認可、敬重的角色,他會多做很多超過二十五美金日薪的工作。
俺在某本談論寫作技法的書裡讀過類似這樣的描述:第一人稱主述不容易寫,但沙林傑和錢德勒讓大家誤以為這事很容易(原文好像還加了句髒話,可是俺不大確定)。沙林傑(J. D. Salinger)的第一人稱作品指的自然是《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錢德勒的作品指的當然是馬羅系列。
第一人稱主述到底好不好寫,這事暫不討論,不過從以上描述,不難明白錢德勒的表現確實相當精采。馬羅系列在推理史上有經典地位,是重要流派的奠基作品之一;但撇開這個層面不談,這系列故事本身就有以犯罪行為表現社會狀況、描述人性糾葛與階級傾軋的意義。而就算不理會這些嚴肅的東西,閱讀馬羅系列,至少都有享受錢德勒文字技巧的樂趣。
幹話的使用帶有時代色彩,因此八十幾年前的幹話,再經過翻譯,現在閱讀起來感受或許沒那麼直接,但骨子裡那種嘲弄世界也嘲弄自己的態度並沒有變。
在現實生活中學馬羅講幹話或許不是個明智的行為──況且,老實說,角色隨口一句極佳嘲諷,作者可能想了三天才寫出來,後來還修了五次,要在現實生活裡這麼做實在有點為難自己;但聽馬羅講幹話本身就充滿閱讀的愉悅,倘若是個像俺這樣需要大量使用文字的讀者,還能學到很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