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有點鬆,感情有點重,關於《同學麥娜絲》

Wolf Hsu
6 min readNov 23, 2020
(圖片來源:官方粉絲團

※本文涉及《同學麥娜絲》電影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同學麥娜絲》的優點和缺點幾乎是一樣的。

導演黃信堯2017年的首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改編自他2014年推出的劇情短片《大佛》,2020年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同學麥娜絲》則改編自他2005年的紀錄片《唬爛三小》。兩部劇情長片具有類似的基調和特色──透過荒謬和逗趣的情節和旁白,呈現社會的種種光怪陸離及現實對中年人(尤其是男性)的壓迫。

這兩部電影都由黃信堯的旁白開場,都做了「後設」安排,片中甚至出現兩個由相同演員飾演的相同角色──高委員(陳以文飾)及其祕書瓦樂莉(鄭宇彤飾),暗示兩部電影發生在同一個「世界」。

添仔(施名帥飾)、電風(鄭人碩飾)、罐頭(納豆飾)和閉結(劉冠廷飾)是中學同學,畢業進入社會後各有際遇,沒事仍喜歡聚在泡沫紅茶店聊天打牌。《同學麥娜絲》的故事,以這四個角色的生活分別開展。

四個角色可以分為兩組。

第一組是社經階級相對較好的添仔和電風。添仔是懷抱電影夢的導演,妻子支持他追求夢想,但他接拍的常是來路不明的藥品廣告和政令宣傳,一次拍片時莫名被政客相中,成為立委候選人;電風是保險從業人員,同學已當了經理他卻仍是基層員工,能力夠但缺乏商場周旋身段,即將與懷孕的女友結婚但充滿迷惘。

另一組是社經階級較為底層的罐頭和閉結。罐頭在電影開始時無固定職業,後經添仔介紹,去戶政事務所擔任查核戶籍變遷的外聘人員,某回工作時巧遇中學時代的鄰班校花;閉結有結巴的毛病,獨力支撐家傳的紙紮店,與阿嬤相依為命,因阿嬤久病、狀況不好,所以到婚友社想找對象結婚為阿嬤沖喜。

這四條故事主線彼此交集不多,一方面反應現實──在同學不再是「同學」的畢業之後,維繫感情的方式是在聚會時進行一些學生時代原有的「儀式」,這樣的「同學」可能在某些時刻彼此幫忙,但在佔據更多時間的日常物事裡,他們幾乎是不存在的。而另一方面,故事線交集不多,也讓《同學麥娜絲》整部電影出現結構稍嫌鬆散的問題。

多主線的故事仍然可以用同樣主題扣接,那會出現看來好像各跑各的、其實隱隱相互呼應的趣味。《同學麥娜絲》至少有兩個主題,一從「同學」之間的男性情誼輻射出去,另一從「成家」這個概念向外延展。以劇情來看,「同學」相對次要,但被放在片名上,接近劇末時有個橋段也讓它顯得很重要,「成家」相對主要,片末也有刻意聚焦這個主題的橋段──這兩個主題都能夠串起劇情中的荒唐和傾壓,黃信堯對這兩個主題都很關注,這兩個橋段都很有趣,可惜的是這兩個主題彼此並沒有整合,也就出現前述的「鬆」。

第一個橋段發生在閉結意外死亡之後的葬禮上,跑選舉行程的添仔來致意順便拜票,引起電風和罐頭的不滿,衝突當中,原來擔任鏡外旁白的黃信堯自己入鏡開揙。在《大佛普拉斯》裡,黃信堯一直是鏡外旁白,只有一次讓角色「打破第四面牆」向黃信堯(也是向觀眾)說了一句話,這做法不會讓觀眾認為「黃信堯一直在場」,反倒會強調故事的虛構成分。但在《同學麥娜絲》中,黃信堯一開始就說角色們是「我的同學」,劇情當中電風也多次與身處鏡外的黃信堯對談,加上最後黃信堯直接入鏡,顯示他是經常「在場」的「第五個同學」,會忍不住出手的原因,是添仔在葬禮上的舉動。

倒不是添仔在葬禮上拜票觸犯什麼禁忌,添仔也已經上香、盡了基本禮數,而是電風和罐頭(以及黃信堯)認為他有某種「不應該」,破壞了同學間不言自明的默契──可以相互打鬧、彼此幹譙,但有些事就是不能做也不該做。添仔的舉動形同「背叛同學」,這個微妙的關係難以清楚說明,但黃信堯表現得很好。

另一個橋段是看似莫名出現的房屋廣告式結尾──其實這個橋段不是真的突兀,它接在閉結的葬禮之後,可視為閉結在人世未能完成的夢想,回應到他的紙紮屋(出現在房屋廣告裡的就是同學們及其伴侶),但做的事完全不現實。在《同學麥娜絲》裡,「成家」主題大約從兩個面向觸及,一個是「找對象」、另一是「有房子」,這兩個面向在四條故事線裡由不同切角碰觸,在最後這個不切實際的房屋廣告匯集,盡顯諷刺。

只是因為四條故事線彼此的連結不多,所以這兩個主題沒能顯出太多相互影響或嵌合的成分,比較各走各的;不過話說回來,因為四個主要角色的設定都不錯,所以把整部片子拆開,會發現四條故事線其實都很好。

添仔是個比較有心機的角色,在幾個橋段裡也會發覺,他自恃比其他三個角色優秀。他的電影知識似乎不若罐頭豐富,但獲得的機會明顯比罐頭更多;而當被選為傀儡候選人時,他也順應時機,並將其導向對己有利的方向。

電風或許是大多數中年男性最容易代入的角色。他是四人當中比較善良體貼的人──閉結話講不完時他會補完,一直沒把經理的綽號告訴其他同事──但大多數時間循規蹈矩無法讓他在社經地位上「功成名就」,只能待在M型社會中已經不存在的「中產」階級;一輩子只買得起一次房子,而且頭期款大部分還得靠父親的遺產補足,停車位狹擠,就用「可以運動」來自我安慰。連添仔把電風的婚禮場子搞得像選舉造勢時,電風與黃信堯的對話都仍只是「同學嘛,不要緊」,心裡想的則是不確定自己能否帶給妻子幸福。

罐頭應該是四個角色裡生活最不穩定的,他的故事線除了在查核戶籍時向觀眾揭示隱在平常視界之外的古怪人物及不同概念的「家」,最重要的就是遇見已經改名、從事特種行業的校花。黃信堯在這個部分並未討論女性境遇,而是指出:「女神」其實是種接近「信仰」的存在,並非實體;這個信仰其實不是愛情,甚至也毋關性欲,比較像是種應該放在供桌上膜拜但不該碰觸的東西。

閉結則是個體貼過頭的角色。劇中閉結的所有作為,無論是工作上(亡魂的請託)還是生活上(為了阿嬤所以要找對象結婚),閉結想的都是別人的需要,而非自己;自己蓋了一棟新厝(紙紮屋),裡頭不忘為同學準備的物件(添仔的劇本、罐頭的「女神」),就連他發現結巴痊癒的時候,做的都是到街上聲嘶力竭地為添仔吶喊加油。這個角色在劇中似乎沒有完整被講出本名(四個角色都用綽號互稱,但其他三人都在不同場合出現過本名),最後下場還是被誤認成別人、遭尋仇者在加油站毆打致死,是極大的嘲諷。

同學不能選,但朋友可以。《同學麥娜絲》其實抓到了一個有趣、奇妙但日常的點,一個「大家已經不是同學,但似乎也不完全是朋友」的狀態。多數朋友與日常生活有關,或者與工作場合有關,可是有些人的關係彷彿一直就是「同學」,他們的生活和工作都沒什麼交集,見面時多半會回到某個學生時代的時空狀態,從聚會場合到互動模式。

那幾乎是種像凝結時空的,魔法般的儀式。需要的只是一張桌子幾張椅子,一副撲克牌幾杯難喝的飲料。

不過,人是會變的,在特定時空建立的同學關係也是;倘若沒有隨之調整變化,那個關係難免會開始麥娜絲(minus)。假若以此為主題,整理匯聚四條故事線,《同學麥娜絲》會是一部在故事層面更圓熟的電影;但黃信堯精準地呈現了那個時點,演員和攝影都相當出色,因此,身為一個生長在台灣的中年男性觀眾,《同學麥娜絲》在情感層面相當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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