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日劇《我家的故事》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剛開始看日劇《我家的故事》(俺の家の話)時,想起美國導演Darren Aronofsky的電影《力挽狂瀾》(The Wrestler)和《黑天鵝》(Black Swan)。
2008年的《力挽狂瀾》主角是美式摔角手,2010年的《黑天鵝》主角則是芭蕾舞者,看來毫不相關,不過Aronofsky曾在受訪時表示,美式摔角的粗暴和芭蕾的精緻,其實都是選手經過殘酷、近乎不人道的訓練,才鑄成的美。
會想起這兩部電影,自然是因《我家的故事》開場不久,便快速交代長瀨智也(長瀬智也)飾演的主角觀山壽一(観山寿一)生於日本傳統能劇世家,家中長男,四歲即登台,被稱為天才,但青年時期叛逆離家,成為摔角手,巔峰時期曾遠征美國、拿到波多黎各地區冠軍後因傷回國,待在一個小型摔角俱樂部中。離家二十五年後,年屆四十的壽一得知父親──觀山流第二十七代宗家、獲頒「人間國寶」的觀山壽三郎(観山寿三郎,西田敏行飾)病危,急急趕赴醫院,意識到自己可能必須從摔角界引退、重學能劇,好繼承第二十八代宗家名號。日式摔角與傳統能劇的對應,一如Aronofsky兩部電影中美式摔角與芭蕾的對應,而且在《我家的故事》裡,這兩種技藝壓在同一個角色身上。
不過關聯僅止於此。Aronofsky的兩部電影主題不同,《我家的故事》主題也和這兩部電影不同;而《我家的故事》裡摔角和能劇的真正連結,是「面具」,有趣的是,「面具」也能視為全劇主題的代表。
直接看《我家的故事》會覺得歡樂到接近胡鬧──壽一一面重新練習能劇,試圖爭取壽三郎及相關人士的信賴,一面無法拒絕摔角俱樂部會長的請託及急需用錢的現實,引退後重新用蒙面摔角手「SUPER世阿隬MACHINE」(スーパー世阿弥マシン)的身分出賽,還得扛起照護父親的任務、面對前妻另結新歡的打擊、就讀小學的兒子有學習障礙及過動症等等狀況。壽一當律師的弟弟踴介(観山踊介,永山絢斗飾)查出壽三郎的看護志田櫻(志田さくら,戸田恵梨香飾)覬覦老人財產,當補習班老師的妹妹舞(長田舞,江口のりこ飾)在家常不受重視、兒子喜歡跳舞不想繼續學能劇、老公外遇;壽三郎的養子壽限無(観山寿限無,桐谷健太飾)長年任勞任怨地扛著觀山家業,甚至當外送員賺外快,後來卻發現自己是壽三郎的私生子……每一集都出現新麻煩,明快解決後又延伸出新問題,而居中出現的愛情線居然奇妙地變成笑料來源。
但在看似歡鬧的混亂當中,「面具」一直存在。
能劇演員有時必須戴面具,摔角選手有時必須戴面具,戴上面具之後,個人身分消失,剩下的是與角色配合的技藝,個人變成角色。個人在家庭與社會中的「身分」也是一種代表角色的「面具」,身為「宗家」應當如何、身為「長男」應當如何,身為「父親」又應當如何,這些因身分而出現的責任可能不完全來自個人選擇,但會因身分之故就成為個人必須戴上的面具。因此,在第六集末尾,幾個家庭成員因故頂替歌手上場表演、最後拿掉面具(其實是印有歌手大臉的Covid防護面罩)後,才能留下最真誠愉快的家族合照。
與此同時,劇中兩個最主要的角色──父親壽三郎與兒子壽一──也一直在脫下或戴上面具。隨著情節開展,壽一及家人逐漸發現原來嚴厲的父親其實曾經四處留情(脫下面具),那些舊情人以不同暱稱稱呼壽三郎(戴上面具),而唯一一次壽三郎認真考慮放棄能劇、再婚面對截然不同的時刻,獲頒的「人間國寶」認證(戴上面具)阻止了他的決定;壽三郎日益嚴重的失智症狀也是一種面具,在第七集描述家中失竊的對話裡,雖然劇中未提,但壽三郎顯然因失智的誤解而說了謊。壽一先是放棄摔角手身分(脫下面具)重拾能劇(戴上面具),又因故再度成為蒙面摔角手(又戴上面具),同時也肩起二十五年未曾負擔的長男責任(戴上面具);而在愛情發生時,才有幾個角色開始疑惑:在層層疊疊的面具底下,壽一似乎沒有「自己」。
這是《我家的故事》當中的核心主題:無論個人穿戴不同面具時,表現是否切合角色需求,在面具底下那人的個性、情感、與他者的關係以及對自己的認知,可能與角色身分完全不同。在群體社會中生活,每個人都必須穿戴各種面具,但在面具底下的到底是什麼?或許連本人都搞不清楚。這點在講究傳統與禮數的日本社會或許更明顯,因為「面具」對每個人的禁錮力量更強,一如觀山流門生們認同壽一的能劇表演後並為讚許或鼓掌,而是遵照禮儀沉默離席(讓志田櫻覺得莫名其妙)。
對應劇中提及能劇時講的「內蘊為花」,「面具」阻斷了彼此直接欣賞「花」的路徑,於是得等到最後一集,似乎出現幻覺的父親和已經過世的兒子鬼魂,才能拋開面具,真正和解──壽三郎終於稱讚了壽一,壽一終於找到自己。
此外,雖然不確定編劇宮藤官九郎創作時是否已然知悉主角演員長瀨智也的決定,但《我家的故事》彷彿是宮藤送給長瀨的告別情書──長瀨智也已宣布息影,在2021年播出《我家的故事》後不再參與幕前演出,專心進行幕後音樂工作。長瀨會彈奏樂器,會唱歌也會寫歌,身為傑尼斯(ジャニーズ事務所)偶像期間,參與戲劇演出時也是樂團成員,一如同時擔任摔角手與演出能劇的觀山壽一。以《我家的故事》當成螢幕告別作,深具意義。
《我家的故事》會看得很愉快,倘若是宮藤的愛好者,更能從這部日劇裡看到宮藤如何應用及挪移自己其他作品裡的元素,包括結合兩個看起來完全不相關的領域,以及引人發噱的愛情喜劇元素;不過也因為看得愉快,所以到了最後一集結局揭曉時,就會受到更大的情感衝擊。
由此看來,前頭的笑鬧歡快幾乎也是個面具。直到末了,方知何為「內蘊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