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一屍到底》電影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宣傳電影《一屍到底》(カメラを止めるな!)的劇情大綱聽起來不算特別:一個劇組在深山廢墟裡拍殭屍片,但演員表現不佳,結果殭屍真的出現了,導演認為機不可失,不但沒有設法抵抗殭屍或逃離現場,反倒下令繼續拍攝……
好吧,這個劇情大綱聽起來不僅不算特別,還根本就是個明擺著的B級片設定,而《一屍到底》的前半,看起來的確也就是部B級片:假殭屍的化妝相當隨便,真殭屍的動作相當蠢,某些橋段的鏡位和節奏相當莫名其妙,而有幾個鏡頭感覺根本就是不按劇本的脫稿演出。
但這個像是B級片的前半段,偷偷埋設了一個奇妙的主題。
因為對前半段的認知是一部「要去拍殭屍片結果遇到真殭屍」的電影,所以看得出那部的「假僵屍」化妝很假,而「真殭屍」的化妝相對好很多──所謂的「假/真」指的雖是「電影/真實」,但在這裡指的其實是「電影中的電影/電影」,亦即雖然大多數觀眾在看電影時,雖然知道電影是演出來的,但會暫時將電影裡的世界視為某種「真實」;但因為這個「真實」也有些部分看來處理失當,所以觀眾會再往外退回現實世界,覺得這部「要去拍殭屍片結果遇到真殭屍」的電影是部B級片。
雖然觀眾並未混淆真實與虛構,但在看《一屍到底》的前半段時,其實已經不自覺地在幾個不同層次的虛實當中穿梭。
女主角砍下變成殭屍的男主角頭顱,最後殺掉為了拍片不擇手段的導演,鏡頭用俯角拍攝渾身浴血、站在召喚殭屍魔法陣中的女主角,演員表在一側出現──B級片結束,但電影還沒完,在黑幕字卡後,時序回到一個月前。
《一屍到底》後半開始,這才是真正精采的部分。
平常以拍攝電視節目影片和伴唱帶為業、宣傳詞是「迅速、便宜、品質尚可」的導演日暮隆之(濱津隆之飾),接下製作人古澤真一郎(大沢真一郎飾)提出的瘋狂企劃──電視台即將推出以殭屍影片為主的新頻道,打算在開播時播映一個特別節目,內容當然是殭屍題材,而且不但要直播,還要求要以「一鏡到底」當作宣傳噱頭。
電影常以分段分景拍攝之後再剪接成為完整故事,不經過剪接的拍攝方式稱為「長鏡頭」(Long Take)──「長」指的不是鏡頭外觀或焦距,而是從開機到關機之間的時間;不經剪接、以長鏡頭拍攝的橋段,對導演、編劇、演員以及從場景設計到攝影燈光等等整個劇組而言,都是相當困難的挑戰:演員之間的對白和動作必須完美銜接,鏡頭拍攝的位置和動線必須縝密規劃,燈光與場景都得跟著做出對應設計,時間越長、變化越多,前置作業就越複雜。
而「一鏡到底」,指的是整部片子從開拍到結束,只用一個長鏡頭搞定。
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1948年的電影《奪魂索》(Rope)片長八十分鐘,看起來很像一鏡到底,不過當時的攝影器材仍需使用膠卷,膠卷的長度不可能連續拍攝這麼久,所以希區考克在片中安排了一些巧妙的轉場來掩飾。雖然不是真的一鏡到底,但這部片仍是長鏡頭的使用典範之一,因為全劇只用了十個長鏡頭拍攝,而且演員台詞不少,場景限制很大,非常不容易。
藉由現今的數位拍攝技術,直播和一鏡到底在硬體層面上已經不大麻煩,但對劇組與演員而言仍然是個考驗。日暮硬著頭皮接下任務,自己寫了劇本,找來演員,劇情一面交代日暮的家庭狀況:原來是演員但已息影的妻子晴美(しゅはまはるみ飾),找不到自己的興趣但一直偷看丈夫的劇本,即將離家獨立的女兒真央(真魚飾),打算從事電影幕後工作但因個性無法妥協而常與劇組產生衝突;一面描述其他演員的種種問題:男主角神谷和明(長屋和彰飾)對劇本意見很多、女主角松本逢花(秋山ゆずき飾)有一大堆事務所加諸偶像的限制,有的演員有酒癮,有的演員喝到硬水會拉肚子……每個人都有些問題,劇中還藉角色對白直接說了,「這好像是怪人大集合嘛」。
《一屍到底》的後半將前半埋設的「虛/實」主題悄悄地又疊高一層。觀眾會明白,原來以為「真實」的B級片部分,其實就是日暮受託後拍出來的特別節目,也就是說,《一屍到底》其實是「一組人去拍一部一鏡到底的殭屍片,而這部殭屍片內容是一個劇組要去拍殭屍片結果遇到真殭屍」的電影;觀眾視為「真實」的部分,會從原來的B級片,不著痕跡地轉移到日暮拍攝B級片的過程。
同時,觀眾也會發現,日暮找來的演員當中,其實有負責飾演B級片導演及化妝師兩個角色的演員,但方才已經看完的B級片裡,導演一角由日暮直接上場,化妝師則由日暮的妻子晴美擔任。原定的演員與實際演出的演員不同,表示中間出了某些事;而且在B級片中晴美飾演的化妝師與男女主角閒聊時的話題,明顯是她日常為了尋找興趣收看的防身術教學節目,這不可能是劇本裡會寫的東西,意識到此的觀眾,便會產生好奇。
果不其然,正式開拍前飾演導演和化妝師的演員出了狀況,無法趕到拍攝現場,日暮決定自己演出導演一角,而把劇本讀得滾瓜爛熟的晴美也在真央的慫恿之下答應飾演化妝師,好讓直播準時開始。
豈料直播一開始,第一個脫稿演出的就是導演日暮。
日暮利用單機直播無法停機的限制,在鏡頭前大罵男女主角一個虛偽一個意見太多──在《一屍到底》包裹的三層虛實當中,日暮都是導演,所以他藉著劇情原有架構添加台詞,雖然是替「真實」的處境出氣,但觀眾看起來仍是「B級片裡的導演在罵演員」,沒有逸出原來的劇本情境。
不過接下來會將劇情發展推離軌道的麻煩越來越多:酗酒演員偷喝酒睡死了、會拉肚子的演員誤喝了別人的水臨時得離開現場解決……日暮剛剛才利用直播限制來發洩怨氣,現在反倒得和劇組人員在直播觀眾看不到的鏡外隨機應變,設法繼續連戲。
B級片裡化妝師與男女主角閒聊的橋段,是第一段在這種情況下硬擠出來的情節──導演罵了男女主角後,在劇組勸說下暫停拍攝,男女主角和化妝師湊在一起聊天,男主角問起化妝師的日常興趣,化妝師於是示範自己看過的防身術動作。
觀眾第一次在B級片部分看到這個橋段時,會覺得這個閒聊內容和劇情實在很無關,但因為那時觀眾認為這是「真實」的,所以也會覺得這種內容合理,畢竟那本來就是拍攝空檔打發時間用的閒扯,而且那個伴隨喊「碰」的防身術掙脫動作相當有喜感。但到了《一屍到底》的後半,觀眾則會發現,B級片根本不是「真實」,這個橋段是為了讓拍攝不至於中斷、日暮在鏡外以大字報指示演員們拖時間、演員臨場發揮的戲碼,男主角所謂「來聊點開心的事」是沒話找話,而在B級片中飾演化妝師的晴美也只好把自己的日常經歷拿來當成劇中的聊天話題。
原來以為的「真實」變成「虛構」後,其實會出現相當多的「不合理」,但身兼編導二職的上田慎一郎在巧妙地將觀眾帶往上一層「真實」之後,快速地用這類方法合理化那些不合理,一一翻轉觀眾看B級片部分時的印象。
各種意外接二連三出現,但直播看來大致順當地繼續,因為在收看直播的電視台高層及觀眾沒看到的鏡頭之外,劇組人員、導演以及演員們,正在追趕跑跳地進行各種瘋狂的救援任務:演員醉倒了?那從他身後撐著他演出吧;演員離場不連戲了?那化妝成殭屍再出場吧;演員太入戲無法控制?那直接賜死吧;後面會用上的道具在前頭被用掉了?利用大字報告知演員重新撿到一把就成了吧!
拉肚子的演員來不及去流動廁所,只能蹲在牆邊解決,劇組還得同時幫他上妝;攝影師腰傷復發躺在地上無法動彈,助手拿起攝影機開始接續;至於像導演對直播鏡頭大喊「攝影機不能停!」或者被利斧劈腦的死屍突然復活之類畫面,就……別太在意吧?
其實導演對鏡頭大喊的那一段俺相當在意──這代表B級片部分除了鏡頭裡頭看得見的演員及劇組之外,還有一個持續攝影的角色。俺在意的是:B級片部分既然是「真實」,那麼這個角色理應也會被殭屍襲擊,但在幾幕殭屍追逐戲裡,這個角色一直跑在被追的演員和殭屍中間,甚至跌倒,但殭屍似乎對這角色沒啥興趣,頗不合理;到了《一屍到底》的後半,俺才發現,俺被上田慎一郎暗示的「真實」誤導,看來不合理的部分,其實會有合理解釋。
用電影講電影創作、用小說談小說創作……影視、戲劇、漫畫及小說等等表現故事的創作形式當中,講述該形式創作過程的故事並不少見,橫跨各種類型,當中也常有「真實/虛構」之間的跳躍或辯證:經典如楚浮(François Roland Truffaut)的《日以作夜》(La Nuit américaine)、喜劇如班‧史提勒(Ben Stiller)的《開麥拉驚魂》(Tropic Thunder),連看起來和這款題材無直接關聯的日片《聽說桐島退社了》(桐島、部活やめるってよ)、港片《買兇拍人》都有部分情節涉及這個題材。
《一屍到底》加入了「直播」和「一鏡到底」的限制,所以大多數意外都無法利用沒拍攝時的種種斡旋及拍攝完的後製技術解決,必須當下搞定;說起來,這種狀況會更類似屏風劇團被合稱為「風屏劇團三部曲」的《莎姆雷特》、《半里長城》與《京劇啟示錄》──在劇場表演時,上台就是一鏡到底的直播,所有突發狀況,都得靠演員的默契與觀眾視線之外的劇組不著痕跡地處理。
這種「在觀眾看得見的部分正常表現、在觀眾看不見的部分雞飛狗跳」的情形,昭示了創作當中不為閱聽者所知的部分──無論事前規劃得如何仔細,作品動用到的人員或組織數量越多、分工越細,在完成之前就越可能發生混亂;如何讓作品呈現在閱聽者眼前的剎那正常展現,需要所有幕前幕後的工作人員通力合作。
《一屍到底》的後半呈現了團隊合作的過程,到了結局之前,上田慎一郎還利用懸臂損毀的意外,加強了團隊合作的意象。
因為懸臂損毀,所以最後的俯角鏡頭無法拍攝;日暮本來要依照古澤的建議妥協修改,但真央認為應當堅持,最後想出的方法,是利用演員與劇組疊羅漢的方式把攝影機抬到必要高度。這個段落除了強化團隊合作的印象,也修補了日暮與真央的關係──在真央離家獨立之前,父女再度出現了女兒幼時拿著攝影機坐在父親肩頭的互動;而真央的堅持讓自己獲得最終掌鏡的機會,也顯示出必要的堅持才能完整成就作品的理念。
有趣的是,在《一屍到底》正片結束之後,還有一小段影片,內容是《一屍到底》實際拍攝時的側錄。這段影片將觀眾的視點再度拉遠,告訴大家:《一屍到底》中兵荒馬亂的直播過程,其實也是經過設計、拍攝出來的電影,其實不是「真實」,而是「虛構」。
這個部分替整部充滿笑鬧的電影增加了更深入的思考,強化了隱而未顯的「真實/虛構」主題。
經由各種表現形式接觸虛構故事的閱聽者,大多不希望故事裡頭出現不合理,例如角色做出不符個性的行為,或者因為極度的巧合而恰巧解決事件,但真實世界裡的確有許多不合理,人在某些時候就是會做出不符個性的行為,事件在某些時候的確會因極度巧合而恰巧解決。只是虛構故事當中「不合理」出現時,容易看出創作者插手的痕跡,所以許多閱聽者的直覺反應會是「這樣不切實際」,但真正的原因並非「因為不合理所以不真實」,而是是閱聽者們自然會從故事裡去建立思考脈絡,而創作者們則會利用故事去引導思索,所以「不合理」的出現,會截斷閱聽者的思緒,突顯創作者的失誤。
在直播頻道與實境秀節目充斥的現今,「真實/虛構」的界線變得更加模糊──這些作品看起來似乎比過往的虛構作品更真實,它們可能也會如此自我標榜,但事實上,這些作品的真實,仍是設法按照計劃(縱使可能七拼八湊)完成的虛構。
身為創作者及某些作品的幕後工作者,對於《一屍到底》展現的鏡外種種慌亂救援行動,俺笑中帶淚地完全理解;而身為閱聽者,在哈哈看完《一屍到底》之後,除了一窺幕後的概略樣貌,或許也可以對於每天接觸的各式「故事」──包括新聞──當中的真實與虛構,多點兒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