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Martin)、湯米(Tommy)、彼得(Peter)和尼古拉(Nikolaj)等四名男子任教於同一所高中,負責不同科目,四人私交甚篤,都覺得工作無趣。尼古拉四十歲那天大家聚餐,聊起挪威精神科醫師斯卡德魯德(Finn Skårderud)的一個理論:人體血液中的酒精濃度(Blood alcohol content,BAC)如果保持在0.05,就會更有創造力、也更放鬆。
四人本來只把這理論當閒聊話題,但工作與婚姻都不大順利的馬丁決定親身實驗,在上班時間偷偷喝酒,結果效果不錯。馬丁把心得告訴其他三人,大家決定跟進,驗證斯卡德魯德的理論,明定規則:BAC不可超過0.05、晚上八點後不喝酒,並且由尼克拉留下觀察紀錄。
這是電影《醉好的時光》(Druk)故事骨幹。
依附如此骨幹,很容易想像出《醉好的時光》電影劇情:四個主角剛開始遵照自定規矩、控制BAC,因而改變了無聊苦悶的生活,接下來有一個或多個人喝得太多、出了狀況,最後大家省悟酒精無法真正解決問題,於是放棄飲酒,以更務實的方式面對自己的生活處境。
──好吧,這樣的結局聽起來很爛,但不可否認這很真實。飲酒過量容易出事、有損健康,眾所皆知;在連酒類廣告都會標注警語的現代社會,倘若有個故事告訴大家喝酒有利無害,問題可能不在敘事者想大膽地顛覆現實,而是這故事很難有說服力。
《醉好的時光》劇情進展的確類似上述想像,不過幸好身兼編導二職的Thomas Vinterberg做了相當聰明的設計,《醉好的時光》非但並不教條,結局也一點兒都不爛(某方面來說,本片結局是俺近年來最喜歡的)。
斯卡德魯德真有其人,他是精神醫學及飲食醫學的專家,但應當沒提過什麼「BAC維持在0.05」的理論──BAC的測定標準各國不同,對酒精的耐受度也因人而異,用固定數值標定一體適用的「最佳」狀態沒有道理。電影裡的這個數字大抵來自關於BAC的研究報告:0.030到0.059範圍內,酒精會讓人感到愉悅、鬆弛、放開一些社會約束,變得比較多話。精確一點猜測,這數字或許來自法規──《醉好的時光》是丹麥電影,BAC 0.05是丹麥判定酒駕違規的上限。
但人類從還沒演化成智人的靈長類老祖宗時期就已經開始喝酒,為的不是買醉,而是當成野外生活所需的大量卡路里來源,《傷風敗俗文化史》(A (Brief) History of Vice : How Bad Behavior Built Civilization)書中提及的「醉猴子假說」(Drunken Monkey Hypothesis)講的就是這件事。懂得喝酒(嚴格說來,是吃下過熟的水果或發酵的植物汁液)的老祖宗們存活機率較高,攝取酒精的基因便流傳下來。
當然,為了活命而攝取酒精和為了喜好而攝取酒精是兩回事,現代人喝酒的原因絕大多數都是後者。《傷風敗俗文化史》提到酒精飲品在人類歷史上的其他貢獻,而且在〈序言〉就引用科學家發表的文章,指出人類開始農耕、發展文明,初衷就與酒脫不了關係。
不過《醉好的時光》沒打算講建立文明之類的大事──甚至連電影中四個主角遭遇的人生困境,客觀而且無情一點兒地說,都不算什麼真的過不去的大事。他們的麻煩是循規蹈矩行到中年,發現自己依循的體制沒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但自己又已經僵化到無法掙脫。酒精是讓他們暫時甩開桎梏、嘗試自己不同可能的燃料,讓他們看見假設自己能夠更大膽一點、更放鬆一點,人生會是什麼模樣。
《醉好的時光》大致會被劃歸在喜劇類目當中,但看電影的時候很難不意識到其中屬於中年男子的,平凡但深沉的哀傷;那種哀傷看起來與家庭或事業有關,但真正的核心在於難以具體描述的自我質疑──我為什麼是這樣、我不該只是這樣,以及我怎麼會變成這樣。酒是個解開這些自我質疑的鑰匙,但稍一不慎,酒也會讓人脫出模糊但堅實的各種社會判準,對自己或周遭的人造成傷害。一念及此,哀傷更深。
不過也因如此,《醉好的時光》結局會讓人在眼眶泛淚時浮起微笑──俺在看電影時沒有喝酒,但伴著Scarlet Pleasure唱的〈What a Life〉,銀幕上的畫面無限美好。
順帶一提,《傷風敗俗文化史》中談到,音樂能夠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換言之,音樂可以算是一種會讓人「嗨」的藥。俺會對《醉好的時光》結局那麼有感覺,Scarlet Pleasure的曲子也出了不少力。
事實上,《傷風敗俗文化史》結語的最後幾句話,或許正適合為《醉好的時光》下註腳:「每一樣傷風敗俗的行為,背後都有一股對應的衝動。要滿足這些衝動,我們可以用健康的方式為之,可以用讓我們能更融入這世界,讓我們有所成長的方式為之。抑或我們可以用讓自己更麻木更自閉的方式來滿足這些衝動。」接下來的幾句回應書本內容,但最後一句奇妙地與電影結局隱隱呼應──
「盡情享受你的墮落,但也別忘了要帶著一份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