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和自由發起的革命最終使得獨立和自由成為一種虛無──《同情者》

Wolf Hsu
6 min readJan 16,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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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的小說《同情者》(The Sympathizer)裡,意外發現有一大段情節在講拍電影。

《同情者》原文版2015年出版,隔年獲得普立茲小說獎(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故事,背景設定在越南戰爭末期,主角是個出生在北越、成長在南越、到美國唸過書後回到南越加入軍隊、事實上是個北越間諜、由法藉天主教神父與越籍女傭非婚產下的法越混血兒。故事從主角的自白回憶開始,顯示主角已然因故被捕──這可不是看起來會和拍電影有關的故事啊。

不過,再讀幾段,就有新發現。

越戰的主戰場在越南,鄰近的寮國和柬埔寨也被捲入,但真正在背後支持、操控越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世界列強。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以英美為首的傳統西方強國支持民主主義,與以蘇聯為首的共產主義國家進入冷戰(Cold War)時期。冷戰初期,美國與蘇聯雖未直接開戰,但透過與其他國家的軍事結盟、在各國的戰略部署、贊助其他國家的區域性戰爭以及軍備競賽相互較勁,在許多國家的政治與軍事衝突背後,都有兩大勢力的介入。

1945年,越南北方成立「越南民主共和」(Việt Nam Dân chủ Cộng hòa)政權,名為「民主」,事實上是共產主義政權,也是東南亞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1955年,南方則成立另一個總統共和政權「越南共和」(Việt Nam Cộng Hòa),獲得包括美國在內的近九十個國家承認,開始與北越政權對立。1960年,「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Mặt trận Dân tộc Giải phóng miền Nam Việt Nam)成立,召集人民軍隊,目標是推翻美國扶植的南越政權、統一越南;這股力量常被稱為「越共」(Viet Cong),而從1959年底,北越就決定武裝統一越南,在南越政權成立後發生的小規模衝突,於是升高為戰爭。

從艾森豪(Dwight David Eisenhower)援助南越算起,美國一共有四任總與越戰有關。美國在越戰投入了大量軍力物力,除了留下屠村、虐俘等不良紀錄,使用化學武器也對越南造成後續影響;而雖然戰場不在美國本土,但美國國民對於政府出兵的反對、越戰軍人的心理創傷及返鄉後與社會之間的互動狀況,也成為美國必須面對的問題。

也因如此,前前後後打了十六年的越戰,可能是冷戰當中最常被提及的一場戰爭;美國雖是戰敗方,但因仍然是掌握話語權的文化強國,是故自己就有數量龐大的相關創作:許多電影、影集、小說、電玩及漫畫出現以越戰為背景的情節,探討越戰過程及衍生問題的非虛構作品也不少。

《同情者》當中提及的電影,就是其中一部。

《同情者》繁體中文版封面

雖然《同情者》從主角被捕後的自白開始,但讀過幾段,便會發現這份自白已經到了南越敗戰、美方大舉撤離的橋段。主角跟著上司「將軍」、帶著好友阿邦(Bon)一家人正要逃出越南,到美國生活。

也就是說,以主角自白內容構成主要情節的《同情者》,背景雖然設定在越戰時期,但關於越戰過程談得不多,大部分篇幅講的是主角等流亡分子在美國的生活情況、美國各個社會階層如何看待移民、美國政界如何利用這些失勢的越南軍人,以及這些人如何在新世界生存、甚至試圖重返越南。

在美國生活時,主角因緣際會地加入電影拍攝,是段十分有趣的設計。

書中的這部電影講述的是美國軍方如何協助南越平民反抗北越的欺凌,雖然另外起了個名字《村莊》(The Hamlet),但其實挪用了現實中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名片《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的相關資料;美國撤離的最後一波行動「常風行動」(Operation Frequent Wind)在1975年4月底結束,《現代啟示錄》在1976年開拍,與《同情者》當中描述的時序也十分接近。

此外,主角第一次聽到片名時,以為要拍的是《哈姆雷特》(Hamlet),這點也與《現代啟示錄》有點呼應──因為《現代啟示錄》其實改編自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但柯波拉將小說裡描述的船員遭遇改寫成以越戰為背景的故事,乍看之下小說和電影毫不相關,但小說當中關於人性黑暗、殖民及種族主義等主題,其實都保留在電影當中。

《村莊》的情節與《現代啟示錄》並不相同,不過整個拍攝過程,幾乎呈現了《同情者》這部小說的特殊定位。

《現代啟示錄》海報之一

關於越戰,一直以來,身為戰敗方但也是文化強權的美國出產許多創作及論述,身為戰勝方的北越也有官方說法,但生活在主要戰場南越人民,卻沒有什麼廣為人知的相關作品。阮越清1971年出生在越南,1975南越首都西貢(Saigon)淪陷時隨家人逃到美國;西貢淪陷整整四十年後,《同情者》的出版,才真正補上了越戰討論視角的這個缺口。

從《同情者》多重身分的主角觀點出發,在歷史當中幾乎噤聲的當時南越軍政當局有了鮮明的形象,美國在越戰當中的樣貌,也與美國的所有越戰作品不同──並不是美國的這類作品闡述角度單一(事實上,美國有許多反省及檢討越戰的作品),而是再怎麼說,在美國人眼中,越戰都是場發生在遙遠東方的戰爭,但對越南人而言,那其實就是自己國家的親身經歷,一如名導筆下的電影劇本,無法呈現戰爭的全貌。

有些評論者認為《同情者》的文字太過繁複,以大多數內容應該來自主角的自白書這點來看,這自白的份量想來也會讓審閱者覺得相當頭大。不過閱讀《同情者》的時候並不會覺得沉悶,主因是阮越清使用的語調充滿尖酸諷刺:諷刺失去美援就無所適從的南越政府、諷刺看起來很好心其實毫不留情的美國社會、諷刺虛偽的各種偏見與各種制度(包括宗教在內),也諷刺自己。

如此寫法,讓《同情者》帶著黑色喜劇的成分,明明應該很殘酷沉重的橋段,卻隱含著惡意的笑點引人發噱;越南的觀點加入之後,讓美國自以為是的視點顯得荒唐,而讓越戰的荒唐顯得誇張。名導掌鏡的好萊塢鉅作和現實都是如此,就連小說最後的結局,都帶著這種意味。

為了獨立和自由發起的革命最終使得獨立和自由成為一種虛無,而認知這種虛無,其實比獨立和自由更加可貴。

這是越南人看待越戰時帶著無奈的自嘲,或許也是人類史上絕大多數戰爭的真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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