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卜洛克(Lawrence Block)筆下的系列主角凱勒(John Paul Keller)。
以凱勒為主角、最早成書的作品,是1998年的短篇小說集《殺手》(Hit Man),收錄的幾篇作品先前在雜誌上刊載過,都是卜洛克九零年代的創作。俺最喜歡的卜洛克作品是以史卡德(Matthew Scudder)為主角的系列,這是卜洛克寫過最多部作品的系列,或許也是最貼近他自己的系列。而在其他系列裡頭,要講「推理趣味」,或許是以羅登拔(Bernie Rhodenbarr)為主角的「雅賊」系列,但要說故事氛圍及文字況味,凱勒的故事與史卡德或許最為接近。
凱勒的系列故事多是短篇集,雖然是個職業殺手,但凱勒執行任務的過程大多並不緊湊刺激或驚心動魄,反倒十分平淡。或許這是把取人性命當成職業內容之後的結果,它就是個工作,只是因為法律規定和道德判準之故,不能正大光明地進行;又或許這是凱勒的個性使然,他大多獨來獨往、性格淡漠,倒是有時在面對目標擬定計劃時,可以窺見他某些人性情緒。
讀凱勒的故事,要讀的不是殺人部局要多麼縝密、多麼機巧,而是讀凱勒這個孤獨的中年男子如何生活,以及他在面對目標時,想了什麼。
有時俺會好奇卜洛克寫凱勒的原因──凱勒出場時,史卡德系列已經找到自己獨一無二的定位,要用史卡德寫短篇對卜洛克而言絕對游刃有餘,而且韻味十足,史卡德的短篇集《蝙蝠俠的幫手》(The Night and the Music)就是個證明。但或許卜洛克想看看如果讓一個比史卡德更沒有塵世牽扯、更孤獨漠然、也更年輕一些的中年男子,會以什麼樣的心態去做見不得光的工作;又或許卜洛克只是想找個角色幫他蒐集郵票──凱勒在後來的故事裡培養出集郵的嗜好,卜洛克曾經坦承,自己弄不到的郵票,他會讓它成為凱勒的收藏。
例如伊坂幸太郎筆下的「兜」。
伊坂幸太郎的《蚱蜢》(グラスホッパー)、《瓢蟲》(マリアビートル)及《螳螂》(AX アックス)寫的都是殺手故事,「兜」是《螳螂》一書中主角工作時的代號。
兜表面上是個有妻有子的文具公司職員,實際工作是風評極佳的職業殺手,雖以殺人為業,但十分懼內──不是「怕妻子發現自己的真實職業」這種身為殺手比較需要擔心的事,而是「怕加班晚歸時打開超商食物包裝的聲音會吵醒妻子」這種極端日常的瑣事。如此設定自然出現反差趣味,但閱讀《螳螂》真正該注意的,或許是伊坂對「殺人」甚至「殺生」一事的思索。
從伊坂早期常有奇想設定的作品可以知道,伊坂作品的世界裡自有一套與世俗不完全相同的善惡判準,而執行私刑正義並沒有什麼問題。俺不確定伊坂的這個想法是否也適用於他本人對現世的觀點,但從歷年作品當中可以清楚發現:當伊坂開始思考國家機器與社會制度對個人的傾軋時,也開始檢討私刑正義的正當性。三本殺手故事,正好分屬於伊坂不同的創作時期,伊坂對自己的提問並沒有給出絕對的答案,但他的故事提供了有趣的思考面向。
例如金英夏(김영하)筆下的金炳秀(김병수)。
金炳秀不是職業殺手,並非為了討生活而殺人,而是為了欲望而殺人──他是個連續作案三十年從未落網的天才型連續殺人犯,不過在《殺人者的記憶法》(살인자의 기억법)中出場時已經七十歲,不再犯案,與養女同住偏遠山村,患有阿茲海默症。在記憶開始消退的同時,金炳秀發現村中年輕女子被接連殺害,似乎有另一個連續殺人者出現,並且可能危及養女性命。為了保護養女,金炳秀必須設法與自己不在牢靠的記憶拉扯,在犧牲者繼續增加前先了結殺人者的性命。
《殺人者的記憶法》進展與想像的不同,尤其是中段之後。金英夏描寫的表面上是記憶衰退殺人者設法對抗另一名殺人者的經過,實際上是阿茲海默症患者與世界逐漸脫節前的最後搏鬥。
例如金彥沫(김언수)筆下的來生(래생에게)。
《謀略者》(설계자들 The Plotters)的主角來生是個孤兒,從小被「圖書館」的館長收養、在圖書館中長大──但這個圖書館其實是接收「謀略者」命令的暗殺單位,來生是個聽命行動的執行者。
算起來也是職業殺手,但來生更近似接收某個特殊機構密令的特務,而他的任務就是暗殺。書中的「謀略者」勢力遍及韓國的法政軍階層,諷刺的是,民主化之後,非但暗殺指令不減反增,連「圖書館」原來的地位都受到撼動,而且撼動的原因不是政界越來越透明,而是出現競爭對手。
《謀略者》呈現扭曲的政治樣態,以及在這般權力結構當中,身為暗殺者的悲哀。謀略者們掌控全局,而包括來生在內的暗殺者們只是工具,位階高一點的或許看得清結構全貌,位階低一點的根本無從得知自己的行為會造成哪種改變;無論位階高低,他們都無力真正決定世局變化,無論想為自己殺出血路還是一直安份聽令,最終都得面對被其他工具取代摧毀的命運。
故事裡最令人感覺哀傷的,或許是來生並非沒有遇上退出組織、平凡度日的機會,但他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那樣生活。
會想起這些殺手及殺人者,因為剛讀完陳浩基的書稿《氣球人》。
《氣球人》是短篇小說集,有幾篇由陳浩基早年作品修潤,有幾篇是近期新作,貫串每個故事的角色,是個利用超能力殺人營生、外號「氣球人」的殺手,大多數帶著黑色幽默及推理趣味。
使用負面角色做為故事主角,大抵得設法讓閱聽者可以同理這個主角,比較常見的作法是讓主角盜亦有道,例如是流氓但講義氣、是黑幫但不販毒,利用主角的正面個性來吸引閱聽者;比較高段的是透過主角的行為,例如利己的算計、冒險的賭注,勾出閱聽者的暗面,如此一來,閱聽者明知主角正在行惡,但會漸漸不希望他因惡行曝光而被逮。
陳浩基在這方面的設計很成功,並且將殺人計劃及過程布置成與讀者鬥智的推理橋段;但《氣球人》最有趣的是,仔細閱讀,會清楚分辨哪幾個故事是舊作新潤,哪幾個是近期另寫──因為與伊坂類似,陳浩基在新近的創作裡開始思考「殺人」與個人及社會群體之間的關係,「殺人」在舊作中是個依乎遊戲目標的存在,「氣球人」得在種種不利的情況下設法達成任務;而在新作當中,與「殺人」相關的題目,碰觸了社會議題(在某些故事裡,可以明顯看出陳浩基藉機置入了香港近年情勢),甚至有了對「人」的省思。
上述每個故事裡的殺手,在故事裡面對的難題無論是不是取人性命,都是他們人生的難題;殺手的故事,仍是人的故事。
讀完陳浩基的稿子,下一部讀的是韓國作者具竝模(구병모)的《無用的爪》(파과)。
巧的是,這又是個殺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