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被問到自己寫的故事裡某個角色是怎麼設計出來的,俺會不大確定該怎麼回答。
會被問到的大多是主角或重要配角,他/她們的出場時間長、戲份多,也比較容易因為面對不同衝突而讓讀者看到他們個性的不同面向;俺大多也在擬大綱之前就寫好這些角色的簡要設定,如此才好確認他/她們在某些情節裡是否可以負擔推動劇情前進或轉折的任務、不至於出現生硬的彆扭姿態。
不過,因為組成故事的五個元素──主題、前提、角色、情節、場景──在整個故事當中相互扣接嵌合,所以有時在擬大綱、甚至開始動筆寫內容的過程當中,會發現自己必須替角色增加一些更細微的設定,讓他/她們的某些特質可以呼應主題,或者做出某些決定時更加合理。
要談這些,就會變得不大容易簡單回答。
拙作《螞蟻上樹》剛剛上市,它有相當現實的情人委請徵信社進行跟監任務,也有帶著傳奇色彩隱身市井的神祕職業,有發生在當今的社會事件,也有自歷史裡獲得的啟示與對照。同時,它揭示了人間表層與裡層的不同,表層的理所當然裡帶著偏見和凶險,裡層的汙濁私欲中仍有對光明的堅持。
在這本書的相關訪問和新書發表會上,俺都被問過關於角色設定的問題,俺大概也都概略講講。但真要說明這個故事裡的兩個主角是怎麼設定的,其實牽扯甚多。
這個故事的原初,來自張國立老師出的題目:寫一個結合料理和推理的故事。俺原來的想像,不是寫一個很懂得烹飪技巧或嗜嚐美食的偵探,也不是寫一個因故必須進行偵查任務的廚師──前者在漫長的推理歷史中已經有好幾位作家寫過,而且「料理」範圍很廣,所以連山德斯(Lawrence Sanders)筆下常吃三明治的退休探長狄雷尼(Edward X. Delaney)大約都能算進來;後者則有點不切實際。當然俺可以設計一個場景,讓廚師角色不得不擔任偵探任務,像古典推理那樣弄個與世隔絕的環境就成──糟了俺突然想到史蒂芬‧席格(Steven Seagal)的電影《魔鬼戰將》(Under Siege)──或者也可以設計一個有推理狂熱的廚師主角,但俺總覺得這樣的設計有點太理所當然了。
好像老師說「寫個有料理的推理故事吧」,所以俺說「好那俺讓廚師去當偵探」這樣,有種敷衍了事的感覺。俺想,既然是「料理加推理」,那麼這兩者應該同等重要;故事自然是個推理故事,但其中料理的比重不能只用主角職業或嗜好來胡混。
是故,俺一開始就決定故事要有兩個主角:一個負責料理的部分,一個帶入推理的部分。故事初始雙線進行,中間幾次交會,最後兩個主角合力解開謎題。
於是,兩個主角的基本設計簡單地決定:一個的工作是做菜,另一個的工作可能遇上犯罪事件。直接聯想,做菜那個的職業應該是廚師,遇上犯罪事件那個的職業應該是警務人員;但俺一向認為推理故事能夠帶領讀者直視隱在日常表層之下的暗裡,所以讓第二個角色當警察不大合適,當個在台灣法規當中遊走灰色地帶的徵信社員比較好。如此一來,第一個角色可能是個擁有不為人知過去的名廚,可以和徵信社員互為光影對照,也可以因為過去的某事而與案件連結;但名廚能夠接觸的社會資源可能較多、沒必要自己參與偵辦,加上俺偏好寫小人物,所以打算反其道而行,寫一個明明廚藝極佳,但因故沒沒無聞的廚師角色。
「替身廚師」這個半虛構職業,是這麼產生的。
說是「半虛構」,主要是現實當中名廚只賣名號、實做另有幫手或助手負責,其實不難想像;但俺希望把主角的來歷寫得更神祕、更像回事,於「替身廚師」的歷史淵源就必須出現在故事當中,而這個職業既然隱在名廚的影中,自然就從史料有載的第一個廚師開始談起。
選擇投身此種行業,八成有些因由,而要將某種技術發揮到頂尖,多少得有點天分。因此,這個主角可能本來具備某些成為廚師素質,但成長過程遭遇重大傷痛,繞了一圈才在廚藝當中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因此選了個古怪職業,對於烹飪相關物事也有點偏執。
加入「替身廚師」的歷史淵源,也可以替主角的古怪增加一點特色,例如主角的說話方式帶著點武俠小說的調調,同時也會一些類似武術的技巧;前者可以與職業的歷史感貼合,後者則來自身為廚師對肌肉骨胳等身體結構的理解,而且兩者合在一起,不顯突兀。
另一方面,徵信社員可以是喜歡揭私扒糞的狗仔性格,但也可以是認為自身工作能夠伸張正義的光明個性。既然廚師古怪,俺就替徵信社員選擇了熱血的性格,同時發現:這個徵信社員,最好是名女性。
國內徵信社的業務,以跟監及尋人為大宗──事實上,國外領有執照的偵探接觸到業務也大多如此,是故許多偏向寫實、不以機關詭計為主的推理小說當中,偵探主角在故事伊始接下的常是這類委託。
男性想來比較方便執行這類業務,不過國內的確有標榜以女性為主的徵信社,甚至聽過徵信社女性成員主動誘惑跟監對象、製造假證據的惡質行徑。暫且不提這種惡意造假的例外,女性在這個棲身灰色地帶的行業中,仍受父權社會刻板印象的宰制,選擇女性做為徵信社員角色的生理性別,能夠產生更大衝突。
而既然這名女性角色的個性正義熱血,卻選擇這個有道德爭議的行業,所以她可能嘗試過更貼近「執行正義」形象的職業,但在遭遇某個變故後看透該職業的表象,才做出後來的職業抉擇;這個變故可以與推理故事及廚師主角都具備的「表/裡」特質對應,也能連結到女性在父權社會裡面對的欺壓。
既然徵信社員是女性,那麼替身廚師可以選擇男性,相互配合;兩個角色可以有點感情交流也可以沒有,重點是兩人的不同性別、個性、特長及職業可以分別從不同管道獲得部分線索,再因某些緣由彼此補足。在敘事的過程中,古怪陰鬱、帶著武俠氣味的替身廚師故事線,可以利用活潑輕快、帶著都會感覺的偵信社員故事線調整整體氛圍,兩個角色同時出現的情節,也可以調和出整個故事的基調。
如此一來,《螞蟻上樹》的兩個主角設定大致成型,情節當中必要的一些橋段也已經出現──這會是一個雙線進行的故事,替身廚師一開始與案件並無關聯,但他會在意一些與個人信念砥觸的問題,例如幾年前國內曾經相當轟動的食安風暴,而徵信社員原來接受的是一個跟監委託,但在過程中連結到其他案件,而警方的偵辦方向與她在意的不盡相同,這會與她的性別有關。這兩條故事線會因為幾個關鍵產生重疊,導致兩個角色相識,並且逐漸發現兩人分別注意的事件有些牽扯,最後協助彼此解決謎題。
當然,這些角色設定不是一開始就完全想好的,而是在一面擬定大綱時一面補足或修正的。設定角色時會發現他們的某些特性需要放到情節裡去說明,安排情節時會因為參照主題而確認如何發展,這些發展有時會回頭增加角色設定的細節,有時會帶出必須設計的場景,而一切的走向,以主題統整,依著前提的指示,朝結局前進。
設定角色和擬定情節大綱常是寫作時最愉快的部分──畢竟這些大多是動腦筋想像和找資料思考的工作,而這個階段的作業完成後,就是貨真價實替故事填血造肉的苦工。而因為故事構成元素相互扣接的特性,設定角色和擬定大綱其實會彼此提供細節及發展方向,一起完整故事。
《螞蟻上樹》的兩個主角是這麼設計出來的。某方面來說,俺希望他和她承載俺想在故事裡敘述的主題;某方面來說,俺希望諸位客倌閱讀之後,會從這兩個角色身上發現:《螞蟻上樹》不只是個解開謎題的故事,還是個展現各種人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