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橫山秀夫的《64》,早先的繁體中文譯本加了長長的副標,全書名是《64:史上最凶惡綁架撕票事件》。想起這事,有時會覺得好奇:當年會不會有些讀者,在讀過之後,覺得這個副標有點太過誇張?
當然不是說書裡的綁架撕票事件不「凶惡」──既然寫出「綁架」和「撕票」,表示該事件中不但有被綁架的受害者,而且無論綁匪有否拿到贖金,該事件中被視為「肉票」的受害者都未能獲釋,而是遭到殺害。況且,書中的受害者還是名女童;尋常情況下理應受到保護的兒童成為受害者,會讓罪犯顯得更凶殘陰險。
只是這副標加了個「最」字,不免讓人好奇:這樁綁票案件究竟有何特殊之處?
以受害者的身分而言,其實沒有。書中這樁案件最特殊的地方,或許是發生的時點。
1989年是日本的昭和64年,也是昭和的最後一年。這是迄今為止日本使用過最長的年號,從數字上看來歷經六十四年,事實上只有六十二年多一點,因為它開始於1926年的12月25日,結束在1989年的1月7日。
《64》書中虛構的七歲女童雨宮翔子綁架撕票案件,發生在1989年年初、昭和最後一年的短短七天裡;案件初起受到關注,隨著天皇駕崩、年號改制為「平成」,這樁案件也被擠出民眾的關注焦點之外,而後一直沒能偵破。日本警方以「64」代稱這樁案件,暗含將這樁案件留在昭和時代、沒有帶進平成時代的意義。
故事開始的時候,平成時代進入第14年,也就是2002年,「64」已成為追溯期即將屆滿的陳年舊案。當年曾經參與偵辦的刑警之一三上義信,現在被任命為警局的「公關長」(広報官),負責與警局公關室的同仁一起應付媒體記者。三上與媒體的關係緊繃,同時還面對獨生女兒離家出走的麻煩;警界高層突然傳來消息,說要去慰問受害的雨宮一家,這事需要媒體配合報導,以顯警方在追溯期屆滿前破案的決心,是故三上得修補與媒體的關係,但他未曾聽聞「64」一案有任何新進展。
《64》屬於橫山秀夫創作中的「D縣警系列」(D県警シリーズ),這系列作品先前皆是短篇,主角大多不是直接負責辦案的刑警,而是常人不大會第一時間想到的其他警局成員,例如人事、監察或者會計。橫山秀夫在故事裡聚焦討論的也大多不是刑案偵辦,而是查案過程甚至日常當中,這些角色與「警局/警界」這個組織之間的關係。
這種焦點在《64》裡被放得更大──因為這個故事裡不只有「個人/組織」之間的牽聯,還有「組織/組織」之間的角力。
《64》當中的另一個組織,就是媒體記者。
記者分屬不同媒體,理論上不算是同一個組織;不過日本記者有所謂的「記者俱樂部」,可以糾集記者的力量,與地方警局對話周旋。日本記者清水潔在紀實報導《被殺了三次的女孩》(桶川ストーカー殺人事件:遺言)中提及,不是主流媒體的記者難以進入記者俱樂部,也就不容易獲得警方的資訊;反過來說,記者俱樂部也可能太過仰賴警方資訊,而淪為警方的傳聲筒。
不過《64》中的記者俱樂部並不是這種狀況,在故事開始不久,記者俱樂部就和警局有衝突,原因在於警方不願違反匿名原則,公開一樁事故中的肇事者姓名。警方一則顧及肇事者是名孕婦,這聽起來是個正當理由,但肇事者同時也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因此也有警方替名流掩蓋醜事的疑慮。記者認為警方應該公布,要不要發表由媒體決定,可是警方並不信任媒體會念及肇事者有孕而手下留情。
每個組織都有自己的聚合宗旨,不同組織之間可能產生扞格。警方與媒體理論上在不同領域為民眾服務,但又各有不同盤算──為了規定、為了諸多理由保護當事人,或者為了銷量和收視率。有些時候,類似組織看似有相同目標,但也暗中相互傾軋,例如書中的地方記者與全國性媒體記者。
而個人在組織當中,可以享受到某些因組織而生的優勢,但行事就多了與組織有關的顧慮;換個角度看,組織也可能因為種種因由,反過來對個人做出不公平的對待。例如故事裡三上的女兒離家出走,因為他是個警官,所以全國警察都會替他留意相關消息;但在他得因公面對媒體的時候,高層又會認為「公關知道得越少、越不容易走漏消息」,所以雖是警局的公關長,卻沒能得到足夠資訊,而這麼一來,自然也很難抵擋記者俱樂部的追問。
此外,身處組織當中的個人,也會為組織的形象或名聲隱瞞失誤、推諉責任;而另一方面來說,組織當中的個人行為很可能並不完全為組織著想,而是為自己打算,例如排擠與己不睦的同僚、替自己爭取更好的績效──就算這個組織是為民眾工作的公家單位,這類情況仍會發生。
有些人會透過個人交情消弭組織之間的裂隙,有些人想藉由更進一步的感情連結解決組織之間的問題……種種組織與組織、組織與個人之間的情況,《64》當中都出現了。甚至可以把「家庭」也視為其中的一個組織──三上因公務忙得焦頭爛額,三上的妻子因女兒離家失魂落魄,而三上的妻子在婚前也是警察,「家庭」這個小組織與「警方」這個大組織,其實息息相關。
奇妙的是,在應付於公於私的混亂當中,三上發現自己悄悄地接近了「64」懸案的核心。
《64》在2004年開始連載,2006年結束,連載結束後,橫山秀夫還做了全面修訂,2012年才正式出版。與先前的短篇相較,《64》有更大的篇幅討論組織與個人之間的關係、凸顯個人在組織當中的處境,同時沒放過懸案追緝的部分──而且這部分,是的,與「個人/組織」有關──相當精采。
個人在組織中做事有組織的資源,也有組織的限制,這同時代表假設脫離組織、失去資源,也會甩開限制。況且,組織由個人組成,一個組織會做出什麼事、能做到什麼事,其實取決於組織當中的個人做了什麼事。
無論身處組織之中或之外,個人才是真正的重點。
橫山秀夫在受訪時提及,「我想寫的不是社會的重大事件,而是個人的重大事件」,他相信「描寫個人就是在描寫社會」,而他真正想寫的是「受到考驗的人性」。
多面向、巨觀描述群體或時代的好小說不少,但俺大致偏好描寫個人事件的作品──從個人的遭遇可以折射出組織與社會的面貌,組織與社會會影響個人的決定,而個人的決定也會影響組織與社會。
這其實是俺篤信的,小說的重要價值之一。
《64》在2021年重新推出繁體中譯版,拿掉了先前的副標,還原了原來的書名。並不是綁架撕票不凶惡,而是故事要談的並不是這樁惡行,而是存在於這樁惡行的情境當中,角色們的人性反應。
俺認為推理小說是最適合討論人性的類型,《64》是個極優秀的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