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電影《怪物》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人腦被換成豬腦之後,這個人還是人嗎?」麥野湊(麦野湊,黒川想矢飾)和母親早織(麦野早織,安藤サクラ飾)站在陽台上看著消防員用水柱灌救失火大樓時,忽然問道。早織反問這是誰講的?湊說是學校的保利老師(保利道敏,永山瑛太飾);早織一面說「現在學校都教些奇怪的事呢」,一面不大確定地回答「大概不算是人了吧?」
從那個晚上之後,早織開始發現湊有些怪異的舉動,例如回家少了一隻鞋、關在浴室剪自己的頭髮;早織認為事情並不單純,從一些蜘絲馬跡慢慢拼湊出湊可能在學校遭保利老師虐待。早織到學校了解情況,伏見校長(伏見真木子,田中裕子飾)處理態度並不積極,保利老師的反應也很異樣,甚至指稱湊在學校霸凌同班同學星川依里(柊木陽太飾)。
是枝裕和執導,坂元裕二編劇的電影《怪物》,如此開始。
《怪物》分成三個段落,第一個段落跟隨早織的視角進行,第二個段落貼著保利的視角開始,第三個段落則由湊及星川推動敘事;三個段落的時間區段大致相同,起始在大樓失火的那一夜,結束在颱風來襲的那一天。每個段落堆疊出來的已知,在下一個段落會被從不同視點發展的情節推翻;電影裡有些配角幾乎沒受到視角變化的影響(例如欺負星川的同學們,他們可能也是「保利老師去Girls’ Bar」這個謠言的起點,但並不自知),不過以主要角色而言,在每個段落被視為「怪物」的角色,在下個段落可能會變成受害者,反之,上一個段落的受害者,在這個段落看來可能像是「怪物」。
是故,從某個層面來說,只要出發的視角不同,每個角色都可能是怪物──單親媽媽早織眼中態度推諉並不誠懇的校方是怪物,伏見校長及老師眼中興師問罪的家長是怪物,保利眼中強逼著自己認錯、不接受解釋的校方是怪物,同學眼中與大家格格不入的星川是怪物,星川眼中強制管束自己的父親是怪物,甚至溫柔提醒自己寫字方式的早織也是怪物。
奇妙的是,理應是家暴加同儕霸凌受害者的星川也可視為怪物──星川似乎對一切欺凌都輕盈以對、對生死之類大哉問早有定見,雖只是小學年紀,但看來對自己的性傾向毫無疑惑,彷彿是個異常的存在。況且,湊被保利誤會、被早織誤會,以及出現某些古怪行為,其實都與星川有關(雖然並非每件事都是星川有意為之)。從這個層面思考,星川說不定是全劇裡最「怪物」的角色。
可是,倘若每個角色都是怪物,那麼也就沒有怪物了──在這個故事裡,不同角色在不同視角中都可能變成怪物,怪物不是某個或某些特定角色,而是從個別的視角中出現的,只存在於那個視角當中。某個角色會把另一個或另一些角色當作怪物,常是溝通失靈,彼此無法掌握事件全貌、無法相互理解。溝通失靈當然不是進行溝通的本意,但進行溝通時的某些緣由可能會造成溝通失靈,那些緣由有時起因於其他考量,例如校方想息事寧人而不願讓保利老師多做解釋,有時起因於幽微的心機,例如湊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與星川接近,有時只是巧合,例如因為幾樁事件,讓保利綜合得出「湊的情緒不穩定,而且霸凌星川」的結論。
因為無法掌握事件全貌及無法進行有效溝通而產生誤解,誤解就會產生怪物──這個發生在角色之間的狀況,同時也體現在創作者與觀眾之間。故事是角色們的一段人生,但這段人生呈現在閱聽者眼前時是經過挑選的,創作者不會把角色們時時刻刻的經歷都描述出來,只會揀選組成情節的必要部分,而閱聽者就以這些部分去理解角色及劇情。
《怪物》從一開始就刻意在「必要部分」做手腳。例如湊在開場不久提及的「人腦被換成豬腦」一事與保利根本沒有關係,早織隔天工作時聽到的「保利老師去Girls’ Bar」也是謠言,但在觀眾沒有其他資訊的情況下,這些錯誤資訊會慢慢累積成對保利一角的印象,讓觀眾認同早織對保利的看法。又例如早織聽說湊會霸凌星川之後,在湊的書包裡發現打火機,去找星川時又看見星川手臂上有疑似燙傷的痕跡,觀眾和早織就會把這幾件事和湊的反常行為聯想在一起,認為湊的確可能對星川做了什麼。
也就是說,是枝裕和與坂元裕二在不同段落裡,都故意讓觀眾只看到「會把人變成怪物」的部分,等觀眾在下一個段落裡從不同視角得到的不同線索,就會顛覆原有的怪物判準,一如電影裡的疊羅漢活動,底層不穩,疊加上去的第二層就無法牢靠(順帶一提,疊羅漢時湊就在底層,上頭是星川)。這樣的做法連帶讓人質疑劇中提供的其他資訊,例如大樓失火那夜,伏見校長曾遇到帶著打火機的星川,這讓觀眾聯想到星川縱火的可能,後續湊也直接問了這事,但星川並未回答,又例如星川手上的燙傷應該與湊無關,但那是父親施暴的痕跡還是星川縱火時燙到自己,觀眾無法確定;例如伏見校長對湊坦承自己說了謊,但沒明說這指的是否就是「倒車意外由丈夫頂罪」的傳聞真相,又例如湊和星川布置了廢棄的電車車廂,讓人想起宮澤賢治(宮沢賢治)的名作《銀河鐵道之夜》(銀河鉄道の夜),而這個印象連結到陽光大好的結局畫面,表示湊和星川已在暴風雨中殞命──但,是的,觀眾仍然無法確定。
《怪物》是部看起來很舒服的電影,是枝裕和的畫面很美,坂元裕二的劇本很精緻,每個演員的表現都很好,坂本龍一的配樂每回出現都畫龍點精;《怪物》也是部看起來很難過的電影,觀眾必須看著平靜日常因為小小的誤失堆疊逐漸走向無法遏止的崩解,先因某個視角生出情緒,再從另一個視角心驚地發現自己的情緒完全不對,然後一面無力地坐視情節朝結局衝去,一面思考還有哪些救贖的可能,藏在編劇和導演沒說出來的那些虛無之境。
這或許是是枝裕和與坂元裕二以這種手法講述這個故事的核心意義。
以片面資訊評判,就會把人視為怪物,或者把自己變成他者眼中的怪物。很難期待溝通絕對順暢,因此怪物永遠存在;但,意識到怪物會因此存在,正是對抗怪物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