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在一個明明問題很大卻日常到不覺得有問題的現實。《花漾女子》

Wolf Hsu
Mar 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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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imdb.com/title/tt9620292/mediaindex/?ref_=tt_mv_close

※本文涉及《花漾女子》電影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夜晚,三名男子在酒吧閒聊,講到他們和客戶去僅限男性的高爾夫球俱樂部,女同事認為如此行逕有性別歧視,他們認為女同事沒本事和客戶交際只會拿女權當藉口。此時,他們發現有名套裝女子獨坐,明顯醉酒,裙底春光乍現。三名男子遠遠地看著女子,繼續對話,一邊說女性應要懂得保護自己、獨坐醉酒分明會招來危險,一面露骨暢快地交換對女子的性幻想。其中一名男子表現得相對正派,主動送女子回家,卻帶女子回到自己住處、倒了更多酒給女子,將女子放倒在床;正在上下其手時,女子突然清醒地開口,「你在做什麼?」

清晨,套裝女子赤腳走在街上,邊走邊吃早餐,身上沾著紅色汁液,可能是早餐醬汁,也可能是血。對街三名工人瞧見,揚聲說著性暗示言語,女子回瞪,三名工人邊罵邊離開。女子返家,被父母質疑,回房之後,她從床底拿出筆記本和原子筆,在畫滿紅藍黑計數符號的紙頁上多添一筆,翻了幾頁,寫下昨晚男子的名字。

《花漾女子》(Promising Young Woman)的開場情節簡單直白,做了幾個暗示。

第一,雖不確定送女子回家的男子是本來就打算性侵女子,或者原來意圖單純,但在計程車上改變心意,無論如何,這都表明了即使是表現正派的男性,有機可乘時仍可能心生歹念。第二,女性不清醒時,男性很樂意為所欲為,但面對清醒的女性,多數男性或許只敢逞口舌之快,他們很明白當真動手,就是犯罪。第三,劇中女子明顯裝醉,她沒有勾引特定男性,但有男性自動上鉤;從她清晨身上的痕跡及筆記上的紀錄,可以推測她已經做過許多次類似行動,不同顏色的計數,或許代表她對不同男子程度不一的懲戒。

因此,《花漾女子》或許會讓觀眾聯想起一些其他電影,例如1978年的《I Spit On Your Grave》。《I Spit On Your Grave》講述的是一名女子在鄉間遭受多名男子性侵之後,用計一一對性侵犯展開復仇的過程,雖然有女性獨力懲凶的情節,但諷刺的是,除了復仇時的暴力畫面,裸露的女體同時也是該片的賣點。《花漾女子》開場的確帶類類似的「女性復仇」氛圍,可是隨著情節開展,就會發現如此聯想並不正確。

《花漾女子》的主角凱西(Cassandra “Cassie” Thomas,Carey Mulligan飾)在小咖啡館工作、與父母同住,曾經唸醫學院,成績不錯但中輟,原因是當時的密友妮娜(Nina Fisher)遭同學艾爾(Alexander “Al” Monroe,Chris Lowell飾)性侵──劇情並未明確交待妮娜後續遭遇,但從幾處細節可以推測她尋求司法途徑但沒能勝訴,後來應已身亡。凱西先是放棄學業照護妮娜,後來成為私刑執行者。

昔日同學、現在已經成了小兒科醫生的萊恩(Ryan Cooper,Bo Burnham飾)在咖啡館巧遇凱西,他對凱西早有好感,重遇後開始展開追求。凱西從萊恩口中得知移居倫敦的艾爾正準備返鄉結婚定居,因此擬定了對當年偏坦艾爾的校長和女同學、艾爾的律師,以及艾爾本人的復仇計劃。

至此為止,《花漾女子》的主線似乎會是凱西的復仇,但沒過多久,觀眾就會發現,凱西並沒有對那些在酒吧撿屍的男子施予過激的懲罰──她不像《I Spit On Your Grave》裡直接殺掉性侵者,而可能只是嚇嚇那些性侵未遂的男子(電影開頭的紅色汁液,應該就只是醬汁而已)。凱西沒有將校長的女兒送到男人手上,沒有教唆男性侵犯過去的女同學;面對自責的律師,凱西選擇原諒,妮娜的母親要凱西放下過去。

凱西的私刑正義沒有跨過犯罪紅線,相反的,她的手段其實相當溫和。除了警告那些撿屍男子之外,她只是設法讓當年幾個當事人能夠體會妮娜及其親友的感受、同理受害者。可卑的是,出事那時,這些當事人連這麼卑微的要求都做不到。

劇情進展到這個階段,凱西似乎沒有什麼理由再將復仇計劃執行到底;而萊恩是個溫和體貼的男友,兩人交往十分順利,繼續下去,讓人生朝另一個方向延續,似乎是個相當光明的選擇。

結果劇情再度出現轉折。凱西仍因某個緣故,必須面對艾爾。

最後的復仇橋段設計十分巧妙。有些觀眾或許會認為最後結局是身兼編導二職的Emerald Fennell為了有個相對happy的ending而安排的轉折(雖然很多人大概也不會因此happy起來),但仔細想想,就會明白這樣的設計相當合理。

因為凱西先前的懲戒並未犯罪。要讓艾爾付出代價,凱西能有的選擇一是打破自己的原則、對艾爾造成實質傷害,而這麼做會讓凱西也必須面對司法審判;另一則是讓艾爾犯下證據確鑿的罪行,將其交付司法。

從劇情看來,凱西兩套計劃都做了。

這個設計的巧妙之處有二。首先,凱西執行計劃的地點是艾爾與一眾友人舉行單身派對的森林小屋,即使凱西用計灌醉其他人、銬住艾爾,仍有極大風險──面對體力比拚,女性容易落於下風;而在這種時刻,倘若艾爾悔過認錯、乖乖受罰,那麼計劃就會停在第一階段──凱西當時看來打算在艾爾的肚子上刻字,但也有可能不會真的完成;而一旦艾爾反抗,計劃就會進入第二階段。

再者,無論計劃完成在第一階段或第二階段,凱西都必然得做出犧牲──第一階段必須觸法,第二階段可能送命。復仇勢在必行,犧牲就無法迴避;事實上,從劇情可以得知,自從妮娜出事之後,凱西的世界也隨之停止,唯一前進的,或許只有筆記本上的計數符號與名字。復仇是凱西唯一的出路,是故,凱西會明白犧牲勢在必行;從她預寄資料給律師的舉動可以知道,她早有殉難的準備。

以故事設計而言,《花漾女子》並非沒有瑕疵──大多數角色略顯扁平,有些情節其實可以交待得更清楚一點(例如凱西與妮娜的關係,這牽涉到她如斯執著的原因,但電影中沒有太多著墨);可是關於父權社會性別權力不對等的描寫,做得非常出色──本來就意圖不軌的男性自不待言,就連萊恩這樣相對尊重女性的男性角色,都可能在某些情況下成為共犯結構的一部分。

《花漾女子》的情節主軸看起來是復仇,但真正的主題,在以各種方式揭露性別權力不對等的狀況。這些狀況毋需透過犯罪情節,在這部電影的許多對白裡都會發現;這些對白也毋需特別設計,一如開場橋段一面評論著「女性應該自我保護」一面想著侵犯女性的對白,淺薄、愚蠢、自相矛盾,明明問題很大卻日常到幾乎聽不出來有什麼問題,就是我們生活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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