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鬥陣俱樂部》到《革命的那一天》

Wolf Hsu
Jul 1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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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imdb.com/title/tt0137523/mediaviewer/rm2787991552/

有些朋友同俺提過,他們「進不去」帕拉尼克(Chuck Palahniuk)的小說。

所謂「進不去」有幾種不同的狀況。有的朋友無法理解帕拉尼克敘事的形式──他的敘述時序有時會非線性地跳來跳去,造成閱讀時對情節發生順序的紊亂;有的朋友無法理解帕拉尼克展現的姿態──他的故事裡常有非常政治不正確的理論,看似不大正經但很煽動,相當挑釁;有些朋友覺得節奏很怪──倘若讀過帕拉尼克的英文原作,會明白他那種簡單直白的短句不容易翻譯,照譯可能讓讀者覺得語焉不詳,加點字讓譯文明白一些又失去原味;有些朋友覺得不止節奏怪,那些故事整個都怪。

這些朋友大多不是閱讀經驗不足的人,大多也不至於不懂帕拉尼克的故事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不懂的是幹嘛這麼寫故事?幹嘛寫這種故事?或者,對一個讀者而言更切身的,幹嘛讀這種故事?

俺並不認同帕拉尼克所有的發言,他對某些物事的看法對俺而言也太過偏激。但俺一直蠻喜歡帕拉尼克的小說,而且俺也同時同意朋友們那些「進不去」的理由,因為那和俺喜歡的原因幾乎來自同一個源頭──帕拉尼克在創作上的確展現了某種任性。

帕拉尼克認為,影視音樂之類作品,因為創作時的成本較高,所以必須要有夠多的消費者才能維持市場,反過來說,要讓夠多的消費者接受,這些創作形式的內容就得受到一定的限制。但書的創作成本較低,又長期受到忽視,因而在忽視當中,就會出現創作的自由。

這話是他十多年前講的。現在各種形式的創作成本和市場樣貌都有很大的變化,不過再怎麼說,在所有創作形式當中,書仍然是成本最低,也最被忽視的一種。

既然成本低、被忽視,就該利用這個狀況暢所欲言──帕拉尼克這麼認為,但不是所有寫書的人,或者限縮一點,以文字寫故事的人,都這麼認為。大多數文字創作者獲得出版機會,創作者和出版者總希望這書能賣到一定數量,就算不能登上暢銷榜,好歹也要能讓出版社撐著繼續營運,創作者撐著繼續寫作。而即使創作者和出版社都不確定怎麼做才能讓讀者滿意,仍會設法不要讓讀者不滿意,縱使這個標準常常是想像出來的。

也因如此,帕拉尼克的任性作品就很難得,畢竟這麼搞的人不多。

況且,俺喜歡帕拉尼克作品的原因不光是因為任性,而是因為帕拉尼克任性創作的小說相當有趣。

精準點兒說,帕拉尼克的「任性創作」指的不是亂寫、愛怎麼寫就怎麼寫,他的古怪敘事是經過仔細考量的──他的短篇作品裡也出現過相當傳統的敘事架構,是故,他選擇的是他認為適合講述那個故事的方式,不是單為了任性。而他真正的任性,展現在那些充滿反諷、惡趣味、黑色幽默和政治不正確的挑釁情節裡。

帕拉尼克三十多歲開始寫作,1996年才出版第一部小說《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不過寫得很勤,直到2020年為止,小說加上與繪者合作的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就超過二十部,另外還有幾本非虛構作品;國內翻譯出版的不多,除了談寫作技法的《鬥陣寫作俱樂部》(Consider This)之外,小說大約僅有五本,這五本裡頭,銷量較佳的大約就是《鬥陣俱樂部》。

寫作技法書俺還沒讀,不過小說譯作都讀過──順帶一提,看到帕拉尼克出版寫作技法書,感覺很微妙,因為他的《惡搞研習營》(Haunted)講的就是一群人莫名其妙參加寫作營隊的故事,書裡除了這些角色的遭遇,還有這些角色寫的小說,一個比一個慘;而且帕拉尼克在這本書的序裡提過,他當眾朗讀這書裡頭的某一個短篇時總會有聽眾昏倒,那麼如果讀帕拉尼克的寫作技法書,會發生什麼事啊……

聽作家朗讀作品聽到昏倒似乎有點誇張,俺也沒特別查證過,這個故事的敘事者一開始就叫聽眾屏住呼吸,所以說不定昏倒是因為缺氧,而不是情節太過駭人。話說回來,這本書裡雖然沒有妖魔鬼怪,但的確算得上是一本恐怖小說,它的恐怖來自於角色因種種欲望對精神或身體進行的摧殘,在日常裡岔進了獵奇領域,彷彿某些無涉超自然現象的都市傳說,箇中的恐怖,源於「這麼扯的事好像真的會發生」。換個角度講,這些殘酷裡頭卻又透著某種喜感,似乎因為角色們的遭遇實在悲慘得太過荒謬,居然也就好笑了起來。

帕拉尼克的作品大約都兼具這兩個特色:日常裡極度扭曲的殘忍,以及荒唐的笑點。不過帕拉尼克的創作目的大多並非單為挑動感官反應──《鬥陣俱樂部》有反資本主義的恐怖分子養成,《隱形怪物》(Invisible Monsters)有性別與外貌引發的爭鬥,《倖存者》(Survivor)有控制思想的邪教,《搖籃曲》有連續殺人事件;就連前頭提的那個短篇也是如此,那個故事裡幾樁又可怕又衰毛的事全和男性自慰有關,通篇的主題圍繞著性壓抑,而這個主題又和全書的欲望歪斜扣接。

《革命的那一天》(Adjustment Day)是帕拉尼克最新的中譯作品之一(另一本是剛提到的寫作技法書),原文出版於2018年。故事的場景是近未來的美國,政府打算通過一項法案,藉由將年輕男子送上戰場的手段減低國內社會問題(在現實中這是陰謀論,在故事裡這是現實);網路上出現一個名為「名單」(The List)的網站,供人填入「應該被殺」的公眾人物姓名,公開票選,得票數越高者越該死;與此同時,一本藍黑封面的小手冊在美國全境流傳,內容是某個名為陶伯特(Talbott Reynolds)的人宣告的人生智慧與生活態度。法案通過前夕,陶伯特的信徒起義,名單上的公眾人物遭到獵殺並割耳為證,民主制度崩壞,美國依種族及性傾向分裂成三個國家……美麗新世界彷彿成形,但實則不然。

某一方面來說,《革命的那一天》有點像《鬥陣俱樂部》的續作,將《鬥陣俱樂部》中不算完成的恐怖行動繼續貫徹執行;不過帕拉尼克已經寫過兩本《鬥陣俱樂部》的真正續作,都以圖像小說的形式出版,不僅一再顛覆自己的設定,還加入了後設技法。另一方面來說,《革命的那一天》和《鬥陣俱樂部》都反應了創作時的美國社會樣態(或許也是許多文明國家的社會樣態)──在世界經濟快速發展、塑膠貨幣大行其道、個人信用與資本階級緊密嵌合、非理性榮景的泡泡將在幾年之後崩裂的20世紀九零年代,出現的是《鬥陣俱樂部》;而在種族、性傾向,由政治與經濟甚至知識權力分裂出來的階級問題越來越極端的二十多年後,出現的是《革命的那一天》。

《革命的那一天》雖然有部分出現近乎超能力的描述,不過仍然保有日常裡極度扭曲的殘忍以及荒唐的笑點。這是一本看了很爽的書,因為無論讀者在現今社會抱持哪種價值觀生活,這書都嘲弄辱罵了讀者憎惡的那些層面;這也是一本看了不大舒服的書,因為無論讀者在現今社會抱持哪種價值觀生活,這書都嘲弄辱罵了讀者相信的那些層面。這本書裡的煽動言論看似言之成理,其實空洞得滑稽,但每個腦筋正常的讀者都該意識到:我們就生活在充斥這類言論的現實社會裡。

帕拉尼克或許會在未來的不同時期繼續挑釁一切,不過從《鬥陣俱樂部》到《革命的那一天》,會發現他雖仍用相同(甚至更偏激)的虛無姿態對抗一切,但或許並不只想在告訴讀者現存的種種多麼畸形不公、應該把世界炸得粉碎,而是昭示一個由「人」這種複雜又殘缺的東西組成的社會想要達成理想狀態,根本天方夜譚。人類文明終需在不同方向的拉扯中擺盪前進,而我們頂好在撞進帕拉尼克的預言之前,設法和緩地迴轉。

俺尊重所有自承「進不去」帕拉尼克小說的朋友,不過俺仍希望在某些生命的古怪時刻,他們可以再試試看。就像一時腦筋出錯搭上遊樂場裡那具自己本來敬而遠之、看起來設計得太瘋狂而且結構又不大牢靠的雲霄飛車,下來之後或許不會馬上回頭再排一次隊,但絕對會獲得絕無僅有、難以言喻的獨特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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