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年紀大小，無論長相好壞，男人就是種愚蠢的生物。」
網友郭哥摘了《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書裡這話，貼在「Readmoo讀墨x mooInk線上討論區」臉書社團裡，說俺開地圖砲；俺回說那是書中角色開的地圖砲，不是俺。然後俺在郭哥貼文下點了爆笑表情符號，郭哥也在俺的回覆下點了同樣的符號。
俺回爆笑符號是因為俺明白郭哥在開玩笑，他不是要講地圖砲，從後續貼文可以得知，他想討論的是「男性作家寫的女性角色」或「女性作家寫的男性角色」有沒有說服力這類題目（這是個大題目，本文沒打算討論）。郭哥回爆笑符號是因為他明白俺也在開玩笑，因為地圖砲雖然的確是某個角色開的，該角色也頗有理由開這地圖砲，只是這書畢竟是俺寫的，賴到角色頭上多少有點推託。
事實上，在現實生活裡，俺很討厭地圖砲，它是種最好聽聽便罷的情緒發洩，禁不起細究，只是被砲到的人可能因此不爽，後續討論（如果真有討論的話）也難以聚焦。
不過郭哥的摘文讓俺想起另一件事。
《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裡俺的確在部分橋段放進一些關於性別的設計，大多溶在情節裡，沒有特別講明，倒是或許會有讀者發現結局有幾句還提到相關的東西。郭哥摘文讓俺想到的是，假若將「愚蠢」視為某種與智力相關的評量，那麼男人肯定不見得個個都智力低落，可是假若將「愚蠢」想得廣義一點，視為「容易做出不對的事但不見得有所自知」這類行為，那麼雖然男人不見得每個都會有這類行為，但卻比較有可能做出這類行為。
先從俺自己的作品跳開，講一下電影《TÁR塔爾》（TÁR）。
《TÁR塔爾》的主角是虛構的女性指揮家塔爾（Lydia Tár，Cate Blanchett飾），在電影中她是世界公認的偉大作曲家及指揮家，柏林愛樂（Berliner Philharmoniker）史上首位女性指揮，女同志，妻子是樂團裡的小提琴首席，兩人領養了一個女兒；塔爾創立了一個支持女性指揮家的基金會，正要發行自傳，並且錄製偉大的馬勒（Gustav Mahler）第五號交響曲。電影開始不久，塔爾接受公開訪問時被問及性別議題，她認為目前已經改善很多；但隨著劇情發展，觀眾會發現並非如此──奇妙的是塔爾面對的性別議題並不是因為她的生理女性身分或者性傾向而惹來的，某方面說來，這故事裡的性別議題更像是權勢階級的議題，但把塔爾一角放在這個題目裡，產生了對性別議題的另一個看法。
這部電影指出，一個人擁有權力可以用來做好事，也可以用來滿足私欲，甚至可能在做好事時順便也滿足私欲結果因而釀出壞事；而一個人的專業成就很難以個人私德評量，人很複雜，用私德評量專業成就是個標準，但不該是唯一標準（況且，某些專業成就，例如藝術創作，好壞評比還有一部分產生在作品與閱聽者之間）。最重要的是，一個原先處於某種弱勢群體的人，一旦握有強勢群體權力，也可能做出原來強勢群體欺壓弱勢的行為。
《TÁR塔爾》非常精采，除去俺恰好很喜歡馬勒第五號交響曲這事之外，有些細節處理得很巧妙（例如樂手試奏時的盲測），Cate Blanchett的表演也相當懾人，有段十分鐘左右的一鏡到底，不但有走位、大量台詞，還邊彈琴邊解釋樂句（是她自己彈的），看得俺瞠目結舌。
看《TÁR塔爾》時想起《隱性偏見》（The End of Bias）這本書。
《隱性偏見》講的是即使我們有意識地避免自己使用歧視眼光看待他者，還是可能在各種不同情況下被偏見左右，這些偏見很多，包括種族、宗教、社經階級、居住族群，以及性別。主要原因之一在於人類大腦慣於分類，這是一個協助我們生存的重要機制，而因許多偏見根深蒂固，並且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從小深植於我們的認知當中，幾近內化。是故在日常當中，我們仍然會因偏見而快速做出分類，進而判斷並採取應對行動，但這行動不見得正確，甚至可能造成悲劇。
塔爾認為女性地位已改善許多，這話不算錯，畢竟她自己就是個例子，但也絕不算對，因為「改善許多」並非真正平等（否則她的基金會也沒意義了），她會這麼說的主因之一，是她已經握有強勢族群的權力，某個角度來說，她已經是強勢的一方，所以不認為還存在弱勢皫問題；也因如此，她和其他強勢族群成員一樣，可能為了私欲利用權力。
而在現實當中，男性在許多方面屬於強勢族群（雖然有些男性並不這麼認為），就算有自覺地想避免歧視和偏見，仍然更有機會「做出不對的事但不見得有所自知」──關於這些情況，吾友朱家安寫過多篇討論，請大家參考他的專欄【朱家安不要偷懶了】──我們（身為異性戀生理男性，俺自然也算在其中）並非存心說出或做出冒犯他者（常是女性）的言語或行為，因為隱性偏見，我們根本沒意識到這事哪裡不對。
於是也就容易愚蠢。
《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是2021年寫的，那時《TÁR塔爾》還沒開拍（Blanchett可能正要開始練習指揮手勢和德文），俺也還沒讀《隱性偏見》。俺在故事角色裡應用到最多的性別相關作品其實是《有毒的男子氣慨》，不過人間現象相互關聯，現在重讀這個故事，在某些橋段，俺可以讀出和《隱性偏見》的隱隱呼應。
當然，越能自省，就越有機會改善；況且《有毒的男子氣慨》裡也提過，「男子氣慨」其實也會傷害男性。《隱性偏見》裡提及幾個頗有實績的做法，不過最根柢的還是自我省察，或者在看到這樣的地圖砲時，順便多想一下。
俺會繼續努力不犯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