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記憶拼圖》、《天能》電影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俺一直認為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電影作品很適合創作者拆解分析,藉以明白故事組成的方式,做為自己建構故事時的參考。諾蘭的電影有點像是Alan Moore的漫畫劇本,他們才氣縱橫、知識淵博,不過他們的作品不是那種憑藉一個靈感一股作氣渾然天成別人只能讚嘆無法搞懂是怎麼回事的東西,而是像機械錶一樣,看起來是一個整體,但其實是許多精密零件完美嵌合的結果。
是故從拆解他們的作品可以得到不少體會。要藉此把自己拉抬到那個層級自然不是件簡單的事,但的確是讓自己在創作時進步的好範本。
當然,從另一個層面來說,他們的作品有時太精密了,會有閱聽者認為情感層面不夠豐沛──就算他們故事裡的角色有很強烈的情感驅力也一樣,這在自己創作時可能需要留意。另外,他們的故事完全是為了特定的表現形式寫的──Alan Moore為了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和漫畫,諾蘭為了電影──這些故事倘若要換成其他表現形式,可能需要大幅改造(但這就有破壞原來那種精密嵌合的機率),甚至可能無法用其他形式來敘述;創作者在分析他們的故事組成之後,也必須思考那些手法是否能夠在自己選擇的表現形式中使用,或者必須加上哪些變化。
在諾蘭那些仔細計算的技法當中,有兩個手法值得聊聊。
一個是利用既有類型做出的變化。
「類型」在此不是一個定義明確的詞,只是個比較方便的統稱。以諾蘭2000年的作品《記憶拼圖》(Memento)為例,這是一個失憶主角要找凶手的故事,該名凶手殺害的主角的妻子、並導致主角失憶。用「記憶不可靠的主角」去找出埋在「記不起來的過去」當中的某個真相,類似的故事骨架在過往並不罕見,可以利用主角不可靠的記憶製造敵我難辨的懸疑,可以加入科幻設定,甚至可以拍成帶著胡鬧笑點的喜劇,例如《醉後大丈夫》(The Hangover)。
但諾蘭使用的方式,是去改動一些更基本的設計。
在《記憶拼圖》中,主角的症狀不是「失憶」設定常見的「順向性失憶症」,而是「逆向性失憶症」,也就是說,他沒有喪失事發那個時點之前的記憶,而是在事發之後無法累積長期的新記憶──電影主角的記憶最多不會超過15分鐘,接著他就會回到對一切一無所知的狀況。雖然過去的記憶仍在,但追查的過程每隔一段短暫時間就會歸零,這個基本設定的改動讓既有的類型骨架依著新設定長出截然不同的情節:如何記錄已經得知的線索、如何確認手上的紀錄是否正確,連這個原來就存在的「分辨敵我」都會顯出不同樣貌。
接下來,諾蘭改變敘事的模式。
《記憶拼圖》分為兩條敘事線,一為黑白一為彩色,各自分為二十幾個段落。倘若將黑白的段落依時序以A、B、C……T、U、V命名,彩色段落依時序以1、2、3……20、21、22命名,那麼整個事件的依發生的時間順序排列會是A、B、C……T、U、V、1、2、3……20、21、22,也就是說,把整個事件以一個「中點」切成兩個部分的話,黑白部分的故事發生在中點之前,接下來是彩色部分。但《記憶拼圖》的電影敘事順序,是22、A、21、B、20、C……3、T、2、U、1、V,一段彩色、一段黑白,彩色的部分每一段都發生在前一段之前,黑白的部分每一段都發生在前一段之後,待到電影的終點,時間其實回到整個事件的中點。
這樣的敘事模式一方面反應了主角無法累積長期記憶的狀態,另一方面打亂了觀眾原有的觀影習慣,迫使觀眾時時陷入與主角類似的「我現在在哪裡、做什麼、眼前這人是敵是友可不可信?」的惶惑。而且,這樣的敘事模式會生出與過往不同的詭計及伏筆安排方式,讓故事出現前所未有的趣味。
這兩個手法的混合技,諾蘭在2020年的《天能》(Tenet)中又用了一次。
《天能》的前1/3左右應用了相當典型的諜報電影套路:特務主角的任務出了狀況,然後被一個神祕組織吸收,要尋找某個似乎攸關全人類命運但其實搞不大清楚到底是什麼的裝置,也就是電影用語中的「麥高芬」(MacGuffin)。在這個部分主角面對的不明就裡指示、密語、屢屢遇險一切卻又似乎早在一個巨大計劃裡被安排妥當的經歷,完全是諜報電影推展的固有路徑。
到了電影中段,根據前半得到的資料和一路追索,主角得知這個裝置的功能與「時間」有關;於是,在後半段的劇情裡,主角及相關主要角色開始利用這個功能進一步去解決遇上的問題及完成任務。利用「時間跳躍」、「時間旅行」之類設定敘述的故事不少,老實說,《天能》在這部分的結構並不比其中幾個故事更難懂,俺看的時候甚至認為只要看得懂日本漫畫《小叮噹》(ドラえもん,現譯為《哆啦A夢》)裡的幾個短篇,就應該能夠理解。
不過諾蘭再度改變了敘事模式。
《天能》的整個敘事都跟著主角前進,並沒有像《記憶拼圖》那樣打亂敘述時序,但諾蘭加了一個俺沒看過的設定,讓「電影」這種表現形式中負責敘事的影像產生極大變化。
在《天能》裡,角色或物件經過某個裝置的轉化之後,可以逆時而行──先前關於「時間旅行」的故事,角色使用「時間機器」出現在另一個時空之後,仍會依附在那個新時空「順行」的時間繼續往未來前進,但《天能》裡經過裝置轉化的角色,會開始在時間裡「逆行」。從角色的主觀視角來看,身旁的一切會像是倒著播放的錄影,而從旁人的客觀視角來看,動作倒播的則是經過轉化的角色。
這個設計不但在視覺上呈現了嶄新的效果(把動作倒帶當然不是新招,但正播和倒播的角色及物作同時出現、角色之間還有戰鬥,這就少見了),也讓被視覺效果迷惑的觀眾產生混亂,本來可能理解劇情當中的「時間跳躍」是怎麼回事,但在看了一堆倒帶之後就被搞暈了,加上諾蘭並未使用常見的「flash back」技巧、以重播片段提點觀眾的記憶(諾蘭熟知影像敘事的力量,不這麼做肯定是故意的),所以或許會有人並未發現:電影後半的時間其實就是倒著一路推回電影的開頭,最後那場戰役、從遊艇上一躍入海的女主角等等,在電影前半的敘述裡都已經出現過了。
與《記憶拼圖》類似的是,《天能》當中這個兩種手法的混合技,產生了新的情節設計方法,而且《天能》裡頭玩得更大;與《記憶拼圖》不同的是,《天能》當中的設定與「時間」有關,就會觸及「時間旅行」題材裡會遇到的幾個基本問題,這部分諾蘭的處理方式比較輕描淡寫,有部分只約略提及,有部分則以某些「規則」加以限制,而這些部分,又會和片名的典故扣合。
也就是說,諾蘭在把固有類型改造和加入新模式的時候,並不是任意把異想天開的點子塞進去,而是依著故事的主題或某個特色進行設計,如此一來,作品才會在完成時呈現前述「精密零件完美嵌合」的狀態。
肯定會有觀眾認為諾蘭的作品玩到讓人看不懂,或者看懂了也覺得他玩過頭;諾蘭的作品缺乏強烈的情感是個事實,但他的作品常會讓人樂於討論也是事實。不過,俺認為諾蘭的作品大多可以提供創作者極佳的刺激和參考,拆解與分析他的作品,對創作故事而言,是值得做也應該做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