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遇到的麻煩有夠多。」史蒂伯爾(Bartosz Sztybor)露出「你一定難以想像有多慘」的眼神對我說。
史蒂伯爾是波蘭的劇作家,替漫畫、動畫、電影、影集及童書撰寫劇本,獲得許多獎項肯定,只是我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直到一個意外的採訪機會找上門,我才發現我其實看過他的作品──他是漫畫版《獵魔士》(The Witcher)和Netflix動畫影集《電馭叛客:邊緣行者》(Cyberpunk: Edgerunners)的編劇。我沒讀完所有《獵魔士》漫畫,不過就看過的部分而言,漫畫劇情雖是另外創作的,但相當準確地抓牢了原著當中的角色個性及敘事氛圍;《電馭叛客:邊緣行者》去年底才看完,不但印象很深而且十分喜歡,於是在正式採訪之前的閒聊時段,就提到這部作品由波蘭和日本合作,身為編劇,這樣的跨國合作有否遇上什麼麻煩?
答案才講一半,上台時間就到了。
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的主題國是波蘭,多位波蘭創作者應邀來台,包括史蒂伯爾。主辦方替他安排了幾場活動,因為史蒂伯爾的作品不少,但在台灣尚無譯本,所以在波蘭主題館公開舉行的第一場訪談,我的重點聚焦在讓讀者對他以及他的作品有個初步認識。
優秀的創作者常是重度閱聽者,所以簡單介紹史蒂伯爾之後,我先問了我採訪時最常問的問題,也就是他喜歡的創作者及作品。原來以為我會聽到幾部Cyberpunk經典作品和作者的名字,結果他先是喃喃地說這問題不好回答(許多受訪者都會這麼認為,不是想不出答案,而是喜歡的太多),然後說是「戈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麥卡錫在台灣的兩本小說譯作是《長路》(The Road)和《險路》(No Country for Old Men),前者可以放進廣義的科幻類型,後者和科幻完全沒有關係。我正好奇為什麼他先想到的是麥卡錫,就聽到他繼續說出自己喜歡的電影導演──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和柯恩兄弟(Coen brothers)──剎時明白了原因:評價極佳的《險路》電影版《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en),正是由柯恩兄弟改編執導。
史蒂伯爾喜歡的漫畫編劇及作品就理所當然許多:艾倫‧摩爾(Alan Moore)的《守護者》(Watchmen)。「因為很喜歡《守護者》,我還去買了劇本來看,發現摩爾詳細地安排了每個畫格;」史蒂伯爾說,「就像拍一部電影,他一個人就包辦了編劇、導演和剪接等等與敘事相關的工作,相當驚人。《守護者》是部完美的作品。」
這回答連結到另一個訪題。
因為要準備採訪,所以我先讀了史蒂伯爾的幾本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及漫畫,還看了一部由他編劇的短片。有些漫畫編劇主要負責對白和簡述情節,畫面構成是漫畫家的工作,編劇不會指手畫腳(曾有編劇同我說過:他完全不知道漫畫家會畫出什麼畫面),也有些編劇的指示詳細許多,畢竟像《守護者》那樣的作品,畫面和對白有時會相互對應、有時會彼此呈現不同細節,漫畫家必須知道該把什麼東西畫進去。
史蒂伯爾的圖像小說作品當中有一部叫《Come Back to Me Again》,呈現主角嗑了很多不同致幻劑之後的幻象,五彩繽紛、風格多變,所以讀的時候很是好奇:這是史蒂伯爾想像的畫面嗎?還是漫畫家自己的創意?他們是如何合作的?
「我不是把劇本交出去後就讓漫畫家自由發揮,而是一起討論:先提供一段情節給漫畫家,告訴他我是怎麼想的,再看他畫出什麼。」史蒂伯爾說明,「有時漫畫家會創造出比我預期更多頁數、更有趣的視覺,如果我們討論之後認為這樣呈現更合適,我就會採用他的版本。」
一起工作、一起討論,讓作品變成整個團隊密切合作的成果,所以史蒂伯爾和許多合作過的藝術家都成了好友,有時他甚至會用「家庭」稱呼整個團隊,包括與他合作《電馭叛客:邊緣行者》的日本動畫公司TRIGGER──不過,這部動畫製作初期不算順利,也就是他所謂「麻煩有夠多」的那段時間。
「動工時是2020年,原來的計劃是我到東京去,和TRIGGER一起工作幾週,完成前製作業;」史蒂伯爾道,「但是疫情開始了,我沒法子到日本去,只能用線上會議的方式進行。我們一天要連線開會八到十個鐘頭,中間還得透過翻譯交換意見,溝通並不順暢。然後,還有文化問題。」
《電馭叛客:邊緣行者》改編自電玩遊戲《電馭叛客2077》(Cyberpunk 2077),使用了幾個遊戲中的角色和主要場景,也就是2077年的美國加州。「所以,這是一個波蘭人和一群日本人要寫一個發生在美國的故事,文化不同的問題很多,有的意象我認為代表愛,但他們認為代表死亡;」史蒂伯爾笑道,「幸好我們撐過了那段時間,最終取得共識,」
那情境想像起來令我好奇──不是我覺得那樣和樂融融不大可能,而是因為史蒂伯爾也是漫畫版《獵魔士》的編劇,但把「獵魔士」系列小說原作者薩普科夫斯基(Andrzej Sapkowski)放進如此場景,有點難以想像。
薩普科夫斯基是今年訪台的波蘭創作者之一,不過幾年前他就來過台灣,受訪時我跟著去湊熱鬧,只見他像喝水一樣地連喝三罐台灣啤酒,表情看起來一直很不爽,但採訪結束時忽然講了一個關於死人骨頭的笑話──我把這段經歷告訴史蒂伯爾,史蒂伯爾幽幽地道,「他差不多也這麼對付我。漫畫版《獵魔士》是用原作的角色另外發展故事,所以他沒給任何意見,我也從來沒問過,但幾天前見到他,他看起來像是想把我殺掉。」
關於《電馭叛客:邊緣行者》的另一個問題是畫風。TRIGGER創作的人物走的是日系風格,和遊戲裡的美系風格截然不同,不過,「我看日本漫畫,也喜歡很多日本漫畫家,日本漫畫的故事常常都很長,選題很有趣。」史蒂伯爾道,「在歐洲不難接觸日本漫畫,近年來日本漫畫在歐洲漫畫市場的市占率很高,不但有些出版社專門出版日本漫畫,甚至有歐洲漫畫家用日本漫畫的風格創作。」
為了採訪而看的短片叫《The Food Chain Complexity in Afforested Grounds》,大約只有六分鐘,但相當有趣,劇情黑色幽默,對白寫得相當聰明──所謂「聰明」指的不是用字精緻之類,而是用了很淺白簡單的文字就推動了情節或補充了角色的狀況。「我曾經替肥皂劇寫劇本,寫了幾年,苦不堪言,後來決定再也不要寫影視劇本了。但這個團隊的朋友們想拍一部短片,認為我很適合寫這故事,所以我才重新回到創作影視劇本的行列。」史蒂伯爾表示,「而我的確很重視對白,常常在交稿之後還想再改,老在想哪裡可以寫得更精簡、更精采。我喜歡的編劇,不管是塔倫提諾還是柯恩兄弟,也都非常擅長寫對白。」
「獵魔士」系列小說在台灣頗受歡迎,但漫畫並未引進,《電馭叛客:邊緣行者》叫好又叫座,不過史蒂伯爾以相同背景創作的漫畫版也尚未在台出版;也就是說,單就書籍而言,台灣讀者對史蒂伯爾並不熟悉。倘若要把自己的作品推薦給台灣讀者,史蒂伯爾會先選擇哪幾本?
「我想先選《獵魔士》。」史蒂伯爾想了想,「雖然不是我的原創角色,但我很喜歡原著描述的那個世界,我寫在那個世界裡發生的故事相當愉快。另一本我想選剛提到的《Come Back to Me Again》,這兩部都很能代表我的作品特色。」
採訪結束,關了麥克風之後,我低聲問史蒂伯爾,「你在另一次採訪裡提過想當個幫派饒舌歌手(gangsta rapper),為什麼啊?」
史蒂伯爾一愣,然後笑了,「因為我成長在一個混亂的街區,所以想講那樣的故事。雖然這願望聽起來像個笑話。」
我想起《電馭叛客:邊緣行者》裡的階級傾軋與角色們又強韌又虛無的求生掙扎,想起《Come Back to Me Again》裡混雜著暴力的幻覺,想起短片裡混雜著殘酷的幽默,心知史蒂伯爾並非說笑,而且他已經把那些元素帶進自己的作品當中。「我衷心期盼你可以達成願望;」我對他說,「而且我一定會買你的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