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慢吞吞地看HBO自製影集《守護者》（Watchmen），想起同名圖像小說裡的角色「笑匠」（The Comedian）。
《守護者》影集並非改編自這本同名圖像小說，講的是圖像小說故事結束三十四年後的故事──《守護者》圖像小說從1986年9月連載到1987年10月，時空背景是虛構的1985年美國，而《守護者》影集在2019年10月首播，時空背景則是沿續圖像小說設定、繼續發展的2019年美國。
在圖像小說裡，二十世紀三、四零年代的美國，出現一群行俠仗義的扮裝英雄，在時間流轉中，有些英雄退役、有些出事，但也有新血加入，或許繼承某個英雄稱號，或許以新的英雄名稱自居。扮裝英雄的出現改變了一些歷史事件，最重要的是其中唯一真正擁有超能力的「曼哈頓博士」（Dr. Manhattan）介入越戰，讓美國贏得壓倒性勝利，尼克森（Richard Nixon）得以三度連任美國總統，並廢除總統任期限制，一直到故事發生的1985年仍然在位。但大眾對扮裝英雄的信任日減，政府在八零年代立法「基恩條款」（Keene Act）禁止扮裝英雄活動；同時，與現實類似的，美、蘇兩大強權陷入彼此以核武相互制衡的冷戰危機。
《守護者》圖像小說曾在2009年被改編成電影，雖然導演Zack Snyder後續的作品大多有很嚴重的劇情問題，不過俺認為《守護者》電影版的劇情改編得相當中規中矩；只是不可諱言的是，畫面持續流動的電影與可由讀者自行控制閱讀節奏的圖像小說，擁有不同的敘事優勢，許多動作場面變得精采，但圖像小說編劇Alan Moore和繪者Dave Gibbons精心設計的許多細節，無法在電影當中呈現。
例如角色。
《守護者》圖像小說中的主要角色都有十分複雜的面向，電影多少有點簡化，並且很容易讓觀眾將其善惡二分；就算編導盡力保留了原有對白和劇情，仍然稍有不足。
最明顯的，或許就是笑匠。
笑匠一角並沒有出現在影集裡頭──因為圖像小說的故事伊始，就是以本名Edward Blake的笑匠遭人謀殺揭開序幕，所以在影集的時空當中，他早已死亡。看影集會想到他，大約是因為想起他對扮裝英雄及一些事情的看法。
無論是看《守護者》的圖像小說還是電影，笑匠都很可能被劃歸到「反派」──他雖然和英雄們一起行動，但在其他英雄為了維持秩序或伸張正義而使用暴力時，笑匠使用暴力的目的更像是為了滿足自己施暴的欲望；他與美國總統甘迺迪（John F. Kennedy）的遇刺事件有關，可見他願意為暗裡的政治鬥爭出力；他在參加越戰時不僅放縱自己的暴力欲望也放縱自己的性欲望，並且在事後以殘忍的手段解決；他甚至也動手侵犯與自己同為扮裝英雄的女性成員。
這些作為無論如何都算是惡行，會被視為反派理所當然；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笑匠也是眼光洞澈、看透表象的角色，他幾乎可以算是扮裝英雄當中最「誠實」的人。
笑匠利用「行俠仗義」的表象來妝點自己逞欲的真正企圖，但他並不認為其他扮裝英雄的俠義行徑比他更表裡如一。笑匠明白某些扮裝英雄的作為只是透過掩飾身分的方便執行私刑正義，而這類正義相當偏執暴烈，無法見容於法治程序；他明白擁有擁有各種異能、近乎於神的曼哈頓博士，終究會逐漸失去人性、不再關心人類，畢竟雖然曼哈頓博士不自認是神，但也已經是個「非人」的存在；他清楚某些扮裝英雄的行動只是依附在制度默許無償義警工作的情況下，用來讓自我感覺良好的消遣，這些扮裝英雄並沒有決心去撼動有問題的體制，一旦面對更強大蠻橫的力量，他們便不會堅持為自己薄弱的「正義」奮鬥；他更直接昭示，美國政府其實和他一樣，一面為所欲為一面主張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正義，因為「正義」的標準和樣貌，就是美國政府決定的。
這是一個縱欲、虛無的角色，他的虛無來自他看穿偽善表層，認為並沒有值得犧牲救贖的人性，而他的縱欲則來自他的虛無。
但，再換個角度，笑匠只是個人，不是像政府機關那樣由多人利害關係聚合而成的龐大群體，所以在故事當中，他仍有少數幾個時刻流露出「人性」面向，一次與自己生命的延展有關，一次與自己生命的終結有關。如此設計，豐富了笑匠一角的立體與深度，讓他的反派舉動不單成為英雄的諷刺對照，更成為英雄沒敢表現出來的內裡。
《守護者》圖像小說的故事裡，扮裝英雄在三、四零年代出現，反應了現實當中超人（Superman）等一眾商業漫畫超級英雄出現的事實；也就是說，《守護者》圖像小說除了是一個「假設扮裝英雄甚至超能力者真的在社會中行使治外法權，會發生什麼狀況」的故事，也是一個反思「超級英雄」本質的故事。此外，這個故事由笑匠之死開始，一方面讓某些角色意識到扮裝英雄面臨危機、開始調查，進而帶出整個故事，帶著推理懸疑的色彩；一方面也讓角色們藉由與笑匠有關的回憶，引領讀者思索扮裝英雄的實質真相。以故事設計來說，Alan Moore這個做法相當高明，而且在看完整個故事之後，還會發現另一層意義。
在圖像小說的故事當中，曾有兩個角色出現如此對話：
女：抱歉，我邀你出來是想談些能夠帶來歡笑的事……但這些日子似乎沒多少歡笑可談。
男：妳在期待什麼？笑匠都死了啊。
代表欲望但真實的角色亡故，其他自以為是的正義就很難繼續維持，秩序於是會被更算計、更不重視個體權益的力量統整，重新規範。而且，是的，這個更巨大的力量，也會認為自己是為了多數人著想，是「正義」的。
Alan Moore在《守護者》圖像小說的最後，雖然安排了一個可能反撲的小小希望，但生活在現實當中的我們都該知道：面對那樣的巨大力量，沒有足夠的思考和覺醒，我們就很難抵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