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看到好看的香港電影了──《智齒》和《正義迴廊》

Wolf Hsu
Jan 10,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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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thesparringpartner2022/

看電影《智齒》的時候,想起許多年前看「銀河映像」作品的震撼。

俺指的不是2000年之後、銀河映像產出較穩定、拍出《嚦咕嚦咕新年財》也拍出《放‧逐》那段時間的作品──雖說那段時間銀河映像出品的電影當中有許多部俺也很喜歡(《放‧逐》即為一例),但俺指的是上個世紀的最後幾年、銀河映像剛成立時拍的電影,例如《一個字頭的誕生》、《兩個只能活一個》、《暗花》,或者《槍火》。這些電影一方面扎根在現實,沒有超能力者、沒有魔法幻術和科技道具,一方面又帶著某個程度的超現實氛圍;故事講的可能是黑幫,可能是殺手,這些角色生活的世界自有規矩,不只是「有違法令」,還幾乎以另一種自以為是的姿態運行。

細究這些電影的劇本,幾乎都找得到或大或小的問題,但看這些電影時也幾乎不會馬上察覺──因為故事傳達出來的情緒非常飽滿;畫面可能有點粗糙(大多應該是預算不足的緣故),但演員無論是不是喊得出名字的明星,表現都相當適恰,鏡頭毫不避諱地逼迫觀眾直視衝突,把觀眾扯進那個世界運作的邏輯當中,繞著一個強烈的主題繃緊神經一路撐到結局。

《智齒》也會帶出類似情緒。

俺沒讀過原著,不過改編成電影的《智齒》劇本問題十分明顯:這故事以追查一個連續殺人犯的過程串連情節,但偵辦過程處理得不好,某些部分沒給夠解釋,某些部分又太自以為是。但換個角度看,雖然追查連續殺人犯是串起情節的事件,但它其實不是這個故事的主線──這個故事的主線,是要處理主角劉中選(林家棟飾)和女主角王桃(劉亞瑟飾)之間糾雜著憎恨、愧咎、無法消解與無力終結的複雜關係,這個部分就處理得很好,某些肢體互動不需要任何對白和說明,就能感受到角色之間的緊張與權力結構。

兩相比較,查案部分簡化理論上有其必要,雖然俺還是覺得可以做得更周延一點;而劉中選與王桃的部分也不是完全合理,但因為那個情緒被推到最主要的位置、所有不合理、太過誇張的橋段都增加了情緒的濃烈程度,於是這個部分自成一個「用自以為是姿態運行的世界」,放在現實裡太張狂的東西,在那個世界都符合邏輯。

《智齒》主題扣得很漂亮,貫串主要角色,關鍵情節也暗藏與其對照的寓意;風格突出,張力滿點。也因如此,《智齒》讓俺想起那些銀河映像的作品,唯一不同的大約就是畫面了──《智齒》全劇的黑白畫面細緻而且衝擊,場景設計和鏡位安排也十分突出。

倘若說《智齒》呈現了某種上世紀末的香港電影特色在今日該有的樣貌,《正義迴廊》呈現的就是另一個面向。

20世紀的八、九零年代,香港有不少「奇案」電影,大多取材自香港駭人聽聞的社會案件,搬上大銀幕的目的多少帶著一種獵奇意味;這些電影裡有案件,自然也有查案經過,但重點常常不是找出凶手(觀眾常常很清楚哪個角色是凶手),而是要看看凶手性格多扭曲、看看殺戮場面多血腥,帶著「剝削電影」(Exploitation film)中「砍殺電影」(Slasher films)的調調。

《正義迴廊》也改編自香港的社會案件,也帶觀眾直視了殺戮場面,但重點不大一樣──前述那種「砍殺電影」主要為的是透過戲劇手法讓觀眾經歷逸出常軌的殺人事件,用聳動的演出和鮮血淋漓的畫面挑動觀眾的感官;但改編自「大角咀肢解父母案」的《正義迴廊》野心更大,它把案件發生之後的媒體反應及法庭審理都放進去了,不只是挑動感官的殺人過程,更拉著觀眾一起嘗試思索事件全貌。此外,電影使用的一些轉場手法及剪接相當有趣,除了交代劇情之外,也加強了「用戲劇讓觀眾經歷事件」的特色。

這讓俺想起自己從社會事件取材撰寫小說時(尤其是涉及真實案件的《FIX》)有過的思索。

倘若只是將社會事件的某些部分當成故事原型,那是一回事,倘若將社會事件的許多細節都寫進故事,那是另一回事──虛構的小說或電影就是虛構的,不是報導或紀錄片,真要了解該起事件,要讀的是報導(考慮到某些媒體常用的嘩眾取寵寫作方式,或許還該去找法院的判決主文來讀)。虛構的重點不是換掉當事人的姓名,而是創作者加入哪些虛構的角色或情節來顯示自己從該起事件思考了什麼,或者說,創作者希望閱聽者一起思考什麼。

《正義迴廊》的監製翁子光在自己先前執導的《踏血尋梅》裡也做了類似嘗試,不同的是,改編自「王嘉梅命案」的《踏血尋梅》思考的是凶手與被害者的心境,《正義迴廊》還加入了九人陪審團的討論,呈現「罪/罰」、「審判/事實」之間的關係。《踏血尋梅》將某種可能連當事人都沒法子說清楚的心理狀態擺在觀眾眼前,而《正義迴廊》則明白展現了事實可能永遠無法完全揭露的現實景況──雖然電影裡隱微地透露了編劇、導演及監製的看法。

當然,創作者們的看法不見得就是真實案件裡沒有曝光的事實,況且,那些橋段也可能是創作者們為了故事本身的考量而加進去的,不完全與真實案件有關。如上所述,「事實」可能永遠無法完全揭露,是故,虛構的意義就在昭顥創作者們從事件裡獲得的觀察和想法,以及想要觸發閱聽者討論的要點。

這或許是改編真實案件的故事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換個角度講,這也是上世紀末香港「奇案」電影在新世紀的某種「進化」。

其實,看完《智齒》與《正義迴廊》最大的滿足,來自於一種「好久沒看到好看的香港電影」的感觸。當然,這種感觸可能肇因於近年來俺看的香港電影不夠多,但更根本的原因,是近年來看過的幾部中方介入色影明顯的香港電影,一點都不像當年吸引俺的香港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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