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國電影裡遇見勒卡雷──關於《北風》

Wolf Hsu
7 min readSep 18,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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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m/the_spy_gone_north/

※本文涉及電影《北風》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故事裡頭如果出現主要角色潛入敵營蒐集情資的橋段,大抵可以分成幾個種類。

第一種是把這款橋段當成情節的一小部分,過程可能很刺激,不過最大的功能在讓閱聽者看看敵方的防備多完善、主角的計劃多刁鑽、遇上的意外多驚險,以及主角使用的玩具,不是,道具多先進。

在這種情況下,蒐集情資的方式大多不是慢慢累積,而是像魚狗俯衝入水叼魚一樣快進快出,為了增加緊張感有時還會在拿到情資離開時被敵方發現大舉追趕。

第二種是把這款栯段當成主要情節,重點放在主角如何欺騙周遭人士、如何在受限的情況下傳遞情資,以及與敵方人士長期互動之後,主角產生的轉變。

在這種情況下,主角必須長期滲入敵方、成為組織的一部分或者建立自己的人際網絡、執行敵方組織的任務,所以和敵方角色可能會產生與敵我價值觀無關的友情或愛情──有私人感情關係會更容易溶入組織,但也會令主角開始出現掙扎,對於是否該繼續進行工作產生疑問,或者更進一步地質疑自己所屬陣營的價值觀是否正確。

所以,故事結局如何,就得看主角能在結局之前發揮多大的能力──其實是看創作者想要聚焦什麼主題。有的主角可以一面堅守自己的價值觀、一面保住屬於敵對方的愛人朋友,一面又完成原來的工作、瓦解敵營;有的主角會一面堅守自己的價值觀、一面設法放過屬於敵對方的愛人朋友,一面不怎麼圓滿地完成工作;有的主角可能倒戈成為敵方(這個在大眾題材的故事裡比較少見,也不大容易講好)或者成為不屬於某一方的第三方勢力;也有的主角無計可施就乾脆接受死亡。

有創意的創作者會在這幾種制式的狀況裡想出新花招──例如香港電影《無間道》的編導組合劉偉強、麥兆輝、莊文強;更有想法的創作者則會更深入一個層次,帶出更複雜的討論。

例如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John le Carré)。

勒卡雷在冷戰時期寫的間諜小說,對身為間諜的主角常常沒有太多好話,他們要嘛性格古怪,要嘛心緒糾結,投身間諜工作的原因可能是愛國,但更常見也更現實的可能是為了錢、為了想要滿足冒險個性、為了逃離某地,或者為了向某人復仇;他在冷戰末期寫的間諜小說,顯出間諜工作的虛無與可笑,而在冷戰結束後寫的間諜小說,除了告訴讀者間諜行為仍然存在於巨大的勢力之間,也明白昭顯一個事實:所謂為了某個國家某個民族或某種主義而進行的間諜行動,極有可能根本為的是某個組織裡某些人的權力與利益。

也就是說,勒卡雷筆下的間諜角色,從事間諜工作的初衷是讓人質疑的、個性是讓人質疑的(他們也常常自我質疑),而不管哪個陣營所高舉的旗幟高喊的口唬也是讓人質疑的。勒卡雷的主角們有時會發現: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自己回傳的情報根本是無中生有的胡說八道;有時也會發現,上級組織要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工作的理由根本是無中生有的胡說八道。

如此一來,討論就不再是主角如何選擇價值觀的問題了──這樣的故事會開始讓閱聽者思索:提出價值觀的權力當局用什麼手段來維護自己的價值觀、這些手段與價值信仰之間是否相互矛盾,然後回頭思考間諜工作的真正意義應該為何。

最近看韓國電影《北風》(공작)時,意外地發現這部片子籠在類似的勒卡雷氛圍當中。

《北風》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二十世紀的九零年代,南韓當局因種種情資,懷疑北韓可能正在研製核子武器,軍人出身的朴皙映(박석영,황정민飾)接受命令成為特務,以「退伍軍人轉業從商」的商賈身分為掩飾,先間接由核能專家口中確認北韓擁有核子武器,再進一步以與北韓經商為由接觸北韓黨政要員,一步步說服北韓開放攝影團隊進入國境拍攝廣告,藉以確認北韓的核武設備相關情況。

這種長年滲透得從身分塑造開始──而且不是改改電腦資料庫檔案就能搞定的小工程。電影從朴皙映一面酗酒一面四處借錢、讓身邊的人相信自己想要脫離軍旅生涯從商講起,一路推到他與各個級別的關鍵人物接觸,節奏不慢,但以「現實」而言得花許多時間,所以在電影的主要情節部分,朴皙映經歷了兩次南韓的總統大選(大韓民國總統直接民選,五年一任,不得連任),而在第二次、亦即1997年的南韓總統大選期間,他開始對於自己在南北韓政局當中扮演的角色及發揮的作用產生懷疑。

《北風》改編自1997年南韓特務「黑金星」(흑금성)的真實事件,手邊資料不足,不確定改編的幅度,不過電影應該簡化了部分「黑金星」接觸的北韓黨政軍角色,但同時也呈現出九零年代現實當中的間諜行動──雖然1997上檔的《007:明日帝國》(Tomorrow Never Dies)中,帥氣的龐德(James Bond)已經可以用手機大小的觸控遙控器駕駛BMW射飛彈,但朴皙映還是只能把小型卡式錄音機塞在襪子裡偷偷錄音(而且得算準時間換機器,電影裡這裡的安排很有趣)──沒有誇張的科技道具,間諜倚靠的是察言觀色、隨時調整自己發言位置的能力,就算被注射告白劑也絕不吐露真實意圖的長期自我欺瞞,以及隨機應變的機智和裝傻充愣的膽子。

電影當中的第一次、亦即1992年南韓總統大選前,北韓在板門店(판문점)非軍事區附近發射彈藥展示武力,使得南韓人心惶惶,執行任務中的朴皙映也相當擔心。而在第二次大選之前,直接對朴皙映下達指令的國家安全企劃部(대한민국 국가안전기획부)高層,要求朴皙映傳遞一封密函給北韓高層,讓他心生懷疑。透過竊聽,朴皙映發現南韓的權力當局要求北韓領袖金正日(김정일)在大選前做一些讓南韓民眾恐慌的威嚇動作,好讓目前的執政黨能夠勝選,繼續執政──因為國家安全企劃部已經在南韓境內抹紅在野候選人金大中(김대중),說他是共產黨同路人,但金大中的民調仍然領先,所以國家安全企劃部才會希望北韓出手協助,因為南韓的權力當局認為,北韓不會希望金大中當選。

朴皙映發現自己面對一個奇妙的問題:為什麼北韓這個共黨國家,不希望南韓的共黨分子當選總統?

發現這個問題,使《北風》出現勒卡雷式的討論:每個權力中心都需要外敵,很多時候,權力中心可以聯合外敵來對付自己在國內的政敵;如果沒有外敵,那麼權力中心餋養的特務機構是沒有存在必要的,如果特務機構不設法自保,那麼權力中心一換,特務機構就可能遇上麻煩,小則丟官去職,大則清算整肅。

從這些討論裡可以進一步發現:權力中心與機構高層先以「國家民族」的大帽子要求特務行動,被指出不合理時再以「政治本來就這樣」自我開脫,但事實上「國家民族」只是看似宏大實則膚淺的虛詞,而「政治」並不是「本來就這樣」,而是令人戀棧的權力會讓人扭曲是非。特務把性命放在危險區域執行任務,這些任務真正服務的對象,是要把持特權的特務機構、是想繼續執政的權力中心。

所以,朴皙映自問:我為什麼要當特務?

理應「以民為主」的政府想的是維持自己掌權的現狀,理應貫徹共產主義的政府想的是販售古物圖利;從事政治活動的人,無論是明處的政府官員還是暗裡的間諜特務,當初接下這份工作的種種理由當中,或許有某些不屬於組織維穩,更傾向理念實踐的成分。朴皙映因此做出選擇,他在北韓結識的李處長(이성민飾)也是。

他們的選擇多少有點太過理想,但導演尹鍾彬(윤종빈)的鋪排相當精采。直到劇末那個南北韓明星一起拍廣告的宣傳場合,各自站在房間兩端、聚光燈外,含淚相視而笑的兩個男人,完全展現勒卡雷式的間諜角度──或許多了點溫柔。

以南北韓的狀況看《北風》,或者以台灣和中國的情況看《北風》,都可以從劇情裡聯想到一些現實當中隱在枱面下的可能情況;但在劇末兩人遙相對望的鏡頭中,或許能夠提醒我們:人間有某些良善值得保護,某些美好值得追求,這些良善與美好超越組織與主義,而盡力捍衛它們,才是從政、當特務、甚至人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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